将梦境与现实等同起来,似有不妥:在梦里,人们常常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穿越、组织、执行、创造能力;要是梦境完全等同于生活,人也就没必要去做梦了。
那个酒后的夜晚,梁仲轩闭上眼之后,身心也就放松下来了。再过了一阵子,似乎有一阵浓雾飘过,迷离恍惚中,他一时难辨四方上下。睁眼看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秋日原野,头顶上,秋阳正放着耀眼的光,那光倾洒在墙角边、路上、草木丛中,四周一下变得柔和、宁静起来。
“我怎么会到了这里呢?”仲轩一时有点迷糊,“刚才,刚才我在哪里呢?这地方——”
这没个头绪,两个人影进入他的视野。这两个人,似曾相识。特别是其中的一个,推着短发,一双大眼睛有似铜铃。
哦,是阿豹,少年时代的阿豹。
这时候,他正和弟弟小豹,走在前往北边群山的路上。去那儿干什么呢?那闪着光的镰刀无声地回答着:去砍柴。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其实,最初阿豹的家境还是挺不错的,他家是非农业人口(当地人俗称“居民”),一家人都不需要到田间地头挥汗如雨。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有那么一天,他的父亲故去了。于是,他前面的路,一下子变得坎坷起来,变得满是荆棘。他的母亲,要带着两个更为年幼的弟妹,远嫁他乡。已是十多岁的阿豹和小豹,却不想去!哦,有一个成语叫“寄人篱下”,当初,这哥俩是不是想到这一点呢?当地人对跟着母亲到别人家,还有一种说法,叫作“随母下塘”。下塘?是沉到塘里去的意思吗?如果真是这样,倒有几分苦涩与悲凉了。
阿豹、小豹兄弟,最终留在了小街上。在小街上,他们有两处房产:一处在龙潭边,另一处在这有厚重木楼梯的东街。
目送着阿豹哥俩远去的身影,仲轩一下理清了一些思路。
砍柴、修补鞋袜、做零工,阿豹哥俩有的是力气,只要能赚到一些钱,就能从粮所将那几十斤大米买回来,就可以填饱肚皮。然而,有那么一天,当他们挥汗砍柴时,一时有了一点别的心思:这样的劳动,是不是太辛苦了呢?有没有更省力、更轻松的赚钱方法呢?有某些人,平时游手好闲的,稍微动点“脑筋”,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拿”过来,就可以吃香喝辣了。
于是,小哥俩沉迷于这歪心思里,最终沉沦,不能自拔了。
于是,阿豹、小豹一时成为方圆几十里内的“风云人物”。
于是,曾经纯朴的心灵,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就像那架木楼梯?)
有那么一天,在龙潭边,仲轩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旁人告诉他,这是阿豹带回来的老婆。当时,仲轩家还住在龙潭北边,这样说来,两家一北一南,相距一百多米。听了别人的介绍,仲轩只觉得有点疑惑:阿豹这家伙,怎么这么有手腕?还能带女人回来。
只是,年纪尚幼的仲轩,当时只顾玩,那女人的相貌,没给他留下多少印象。他只是隐约记得,那女人留着齐耳短发,肤色像蛋壳一样白。
日落月出,花开叶落,时光在悄然流逝着。有那么一天,仲轩家往西南方向“挪”了百来米。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跟阿豹做了邻居。只是,刚搬到新家时,阿豹经常不在家。这时候,有关“木楼梯”的传闻,却是不绝于耳。
阿豹龙潭边的家,哪儿去了呢?卖给别人了。
为什么呢?只因为有两处房屋吗?
有时,望着阿豹家时常紧锁的大门,仲轩感到一阵茫然,就像那大门上笼着一层迷雾似的。
而那个女人身死之谜,更是云烟深处的一片落叶,让仲轩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于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仲轩再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干脆就睁着眼,想在眼前把这情景一一还原出来。静夜虫鸣如歌,对于那些不曾目睹的情景,又怎么能在眼前呈现呢?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是歌声,不是虫鸣。这若有似无的缥缈的歌声,分明在耳边回荡着。是谁在唱呢?别的人,此时此刻,也听到这歌声吗?萧瑟秋风吹过,像是要把天上的一片云朵也吹下来似的。淡淡的月光下,一个女人,站在晒楼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着这叹息声,两行清泪,无声流下: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眷恋呢?阿豹这家伙,卖了房子,更卖了自己的良知!除了偷摸扒窃,就没有别的路了吗?一条路走到黑,说的就是这种人吧?街上人古老相传,龙潭树是不能砍,更不能烧的!他偏偏就是不信。那一天,一阵大风吹过,树上的一根枯枝落了下来。他以为是柴火,就去捡起来。人家劝他,他就是不听。不听也就算了,他一边扛起这枯枝,一边扬言:“等一下我回家拿镰刀来,再砍它两枝,看能不能烧?”
哦,我的天啊,说这种话,就不怕雷劈吗?
砍了这两枝龙潭树,过得几天,他就到派出所里去了。
因为砍树而进派出所?不一定就是这样。只是,从中可可以看出,阿豹这家伙,很固执,很偏激,听不进别人的话,也不听别人劝!唉,他能听得进别人的话,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既然是这样,我为什么要跟他来到这小街上呢?他这一进去,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就算这次能混过去,下次呢?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该来到这里——
月光下,阿豹女人思如泉涌,难以自已。
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木楼板,木楼板尽头的床铺,木楼板上方的黑灰瓦片,这女人咬了咬牙,找了一根很是结实的绳子,在自己的颈上比拟了几下。然后,沿着木楼梯,向下走了几步。
绳子,挂在了木楼梯前方的一根横梁上,还打了一个结。
颈脖,挂在了绳子所围成的圈套里。
这女人凝视着眼前的一切,很安静,除了小虫的唧唧声:这时候,隔壁的人,早已酣然入梦。
那只右脚,往木楼梯的边沿轻轻一点,整个人,就悬在半空中了..
梁仲轩只觉得胸口很闷气,像压着一块大石头,用力一挣,就醒了过来:原来,刚才入睡前,是自己把手放在前胸了。
眼睛扑闪了几下,长长地吐出一大口气,人终于慢慢清醒过来了。
夜色如漆,四周黑沉沉一片。
按照以往的经验,做完恶梦,不要勉强自己接着入睡:因为,如果很快入睡,那梦境会如影随形般再次到来!这种滋味,可不好受。
意识到了这一点,梁仲轩用力拧了一下自己的左臂,让自己不至于很快再次入眠。
于是,那思绪又蚂蚁般慢慢聚拢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刚才在梦里,我怎么能把阿豹和他前头老婆的故事,过电影般的呈现得一清二楚!在现实生活中,我怎么能看到少年时代的阿豹兄弟?这梦境,还真的无法用常理来解释。不过,不能解释的事情,多的是,又岂止是梦境?阿豹这家伙,前头老婆吊死了;如今,他身边的人,换做了小赵。这个夜晚,他会不会也在做梦呢?如果做梦,他会梦到什么呢?还有,这些日子,阿豹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那么,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回答他的,只有小虫的唧唧声。那声音,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就像一记无形的小锤,轻轻地敲击在他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