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举躺在宽大舒适床上,一时心上松下来,这几天精神高度紧张,处处小心,时时留意,仔细维持自己的弥天大谎,心力交瘁。昨日一见连东玉,心里登时有了依靠般,踏实下来。才有心情细细体味宫中生活。
她在床上滚了几下,心里暗喜,这么阔大柔软的床,天天住在床上都是可以的。她趴在床边,闻见沉郁香气,在床上寻了半天,发现是床头散来的味道,原来是一块硕大沉香木,繁复镂刻出百花凤凰形状,举举看着床头发呆,心想这么块沉香木能卖个大价钱。再看床周垂下的金丝银纹粉色纱帐,又盘算这些金线银纹能打成多少金子、多少银子,这样总体计算下来,她估计自己睡的这张床至少要千两黄金,“也就是说,我如今每天都睡在一堆金子上,”举举这样一想,心里一下血脉喷张,欢呼一声,在床上疯了般又跳又打滚,“发财了,发财了。”她差点喊叫出来。她本来是为了尚权做了这么一件胆大包天,不计后果之事,万没想到能过上这样荣华富贵生活,她即使以前想过日后富贵发达的事情,最多是每天有顿肉吃,住在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里,今日的富贵,梦里都没出现过。举举在床上翻跟斗,拿着大鼎,倒立着看墨绿玉石地面,摆着四把楠木的椅子,还有两个紫檀木的架子,上面放着精美古玩玉器,心里恨不得立时抠了地上石头,拆了椅子,卷了一架子古董出宫去卖一笔,正在狂乱迷醉,忽然有宫女匆匆进了禀报,“林太师求见。”宫女一见举举正在地上倒立打转,手舞足蹈,惊得目瞪口呆,举举蓦地看见宫女闯进来,也吓了一跳,一下跌了下来,趴在地上。
“让,让林太师进来。”令举举说,她一听见林太师来,心里凉了一下,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怕这个人。
林太师在外咳嗽一声,无声无息走了进来。举举第一次见他时,那日昏头昏脑,心情紧张,没顾得上细看林太师,这日看他,原来是中年年纪,身形稳健修长,穿戴雅致,五官清秀,脸上似笑非笑,容颜可亲,态度又不可莫测。他毫不客气往椅上一坐,挥挥手,宫女太监急忙退下,举举站在当地,在他逼人目光之下,扭捏不安。
林太师仔细看了一会儿,一笑,说,伯颜将军来过了吧。
举举点点头。
林太师说,伯颜将军对你倒是情深意重。我对他也是仁至义尽。林晶说罢,笑着看令举举。
举举心里飞快盘算林晶来意,忽然有点想明白,笑说,我绝不忘林太师恩惠,以后会老实听您的话。
林晶大笑,“够聪明,你好好听话,以后颂国就是你我二人的。”
举举拼命点头,心里却想,哪个听你的话。颂国恐怕是你的,哪有我的份。
林晶突然又问,赵妍公主现在哪里?是生是死。
举举一愣,支吾了下,“赵妍公主一直与尚权将军在一起,他应该知道,他,他如今在大理寺。”举举拼命想着解救尚权的法子。
林晶淡淡,“他今天就已经回尚府了。他一定不肯说赵妍下落,你要清楚,现在的赵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举举又是一愣,不明白赵妍何时成为她的敌人,但她心里很快高兴起来,尚大人已经没事了,那么,那么我得想什么法子,再见到尚大人呢?
她满脑子都是这些,林晶看她面露微笑,愣愣怔怔,一时也摸不透她到底是怎样的人,他这一招,顺水推舟,以假换真,可谓大胆至极,那么,这个叫令举举的女孩,是否能听着自己摆弄,就至关重要了。
他们二人正互相打着主意,一个清秀绝伦的小太监低头匆匆进来,突然看见举举屋里有人,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往回跑,林晶笑着,“这么没规矩,是新来的孩子吗?”
举举抬头一看是俏枝儿,也吓了一跳,举举在林晶身后冲俏枝儿使眼色,心说俏枝儿还当是在宫外呢,这么大意。
林晶倒是一下变得和气起来,走了过去,盯着俏枝儿,眼光凌厉古怪,俏枝儿吓得僵在当地,不知怎么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林晶叹了句,“这孩子不错,可惜了。”
举举和俏枝儿都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紧张得直冒汗。
等林晶走了好一阵子,这两人才回过神来。举举不住擦汗,怪着俏枝儿,“你也不小心点,你现在是我带进宫的太监,装也装得像点,白唱了这几年戏。”
俏枝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擦着汗,“早知道就不答应帮你了,现在早逍遥自在唱我的戏了,这刀口舔血的勾当,真是折寿。”
举举又问,“见老山公公他们了吗?外边有什么消息。”
俏枝儿说,那天忒险,我们前脚送走兰姑娘,听说皇城司的人后脚就赶到尚府捉人了。
举举费解,皇城司为什么一定要置公主死地?
俏枝儿起身,“我得赶紧回去了,今儿中午老山公公蒸了大包子,等我回去吃呢。”
举举听着馋极了,一把拽着他,“我也去,我也去,你带我一块儿去。”
俏枝儿一甩她,“你疯了,你现在是公主,又是初来乍到,哪儿能乱跑。”
举举生气,“你们几个在外逍遥吧,快活吧,还吃包子,剩我自己在这里担惊受怕。”
俏枝儿心想那还不是你自己选择,为了个尚大人死乞白赖走到这一步,又不忍打击她,只好安慰她半天。
俏枝儿从和凝宫里匆匆出来,特意转了一些曲径通幽的小路走,虽是小心低头走路,忍不免有时流连奇花异木之中,也不禁沉醉皇宫华美富丽,忽然看见前面一棵白玉兰树下站着林太师,俏枝儿急忙要躲,已被林晶看见,林晶招招手,俏枝儿只得过去。
满树玉兰花云蒸霞蔚,远远就有清香味道,林晶笑吟吟看俏枝儿走过来,俏枝儿躬身站得远,心里紧张得咚咚跳。
林太师随意问了他几个问题,先是问他多大,俏枝儿一紧张,几乎忘了自己多大,想了片刻,才记得自己20岁。
林晶点点头,“20岁,真是好年华啊。可惜我年华已去啊。”他有点伤春悲秋神色,俏枝儿紧张得嘴唇发抖,好在林太师并未问得太多,就放俏枝儿一溜烟逃了。
林晶那日站在玉兰树下,有玉兰花谢落,跌在肩头,粉白色花瓣晶莹无暇,她们在年华最好时死去,留惊鸿一瞥的美丽于人世。这就比如是赵妍,她在最好年华时死去,到如今即使活着,也徒留躯壳。但凡他当时有能力,必然想办法救她,到底是看着她长大的,但是怎么办呢,他们说,她生则你亡,她亡则你生,即使再顾念旧情,生死大计上,自然要偏向自己,这,无可厚非。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安慰自己。
他将赵妍拱手奉上,至今还记得十二岁的赵妍极度骇怕与绝望神情,她惊恐瞥他那一眼,就像鞭子,常常抽打在心上。他甚至为赵妍悄悄立了牌位,供奉家中,常祈祷她早日超生。
可是,当听说赵妍还活着,甚至顺利逃出金国那天,他就狠狠砸了牌位,他赌咒发誓,一定要赵妍死,他这么多年辛苦挣来的一切,不能被赵妍夺走。
林晶心里有点堵闷,长呼了一口气,赵妍到底在哪里?
朝颜在教坊司。
尚权一回家,就得了这个消息,尚权如五雷轰顶。他不知自己怎样恍惚,一路挪到了教坊司,他在院外徘徊,忽然悲哀,这个地方他一向视之污浊烂臭之地,如今心爱之人却在里面。
朝颜已经永无翻身可能了。一个在教坊司呆过的女人,哪怕只有一天,皇宫也不再会认她公主,三代封将的尚家,世代高贵,更不能允许她入门。
尚权勉强进去,叫了老鸨,问她怎样赎人,老鸨十分为难,说是这里的姑娘们都是获罪官员妻女,已入贱籍,需有皇城司的批条才能恢复民籍,成为自由之身。但是,事情也有余地,如果尚大人跑得下来关系,倒是可以将朝颜由贱籍转为乐籍,专以艺侍人,不必陪客。
尚权听得肝肠寸断,在朝颜门外转了许久,都无法迈进门去。这时门吱呀一开,朝颜从里面泰然出来,一抬头看见尚权,一脸悲戚,朝颜来不及吃惊,已被尚权紧紧拥入怀中,“朝颜,”他叫她的名字,一时再发不出声来,泪如雨下。
朝颜在他怀中,他却觉得冷,冰,坚实的冰山,从里到外冻着,靠他这点短短日光,远不能融化。
朝颜推开他,居然望着他笑说,不管怎样,这里很安全。尚权是全然无计了,他预备点燃全部生命,去融化冰山,却发现他们的距离不是冰与火,而是生与死。
兰朝颜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再是十岁的赵妍,好奇地拨弄尚权的宝剑,十五岁的尚权脸红着,垂着头,心里砰砰跳。老皇上笑说,你们两个小时候玩得那样好,怎么现在这样拘谨。
老尚帅在旁恭敬站着,听着老皇上说,再过几年,妍儿大了,就许给你家做媳妇。
老尚帅听得扑通跪地,谢恩不止,老皇上笑个不住。
那时的承诺,自己是一生一世当真的,那么,朝颜呢,她怎样想?
朝颜已经转身拉他进屋,朝颜的手冰冷,没有温度,就好像她的心。
我永远无法再爱你了。尚权。这个悲哀的秘密,朝颜打算永远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