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毫不客气的出来,人们都诧异非常,四下里张望,看见一个健硕的青年男子稳稳坐在那里说话,淡淡看着林襄,林襄见他极傲慢,心头一下火起,但是又看他衣着华贵,五官粗放,不像中原人,也吃不准来路,只冷笑说,不知您何方神圣。
男子冷笑下,却似乎不屑于回答一样,端了杯茶吃起来,连东玉一见,原来是伯颜帐下的金刀左将阿术,他素日傲慢,十分不把颂国朝廷放在眼里。连东玉叹口气,递了个眼色给赤香,赤香立时起身,蹬蹬几步走到林襄身旁,柳眉立起,杏眼圆睁,盯住阿术,厉声说,阿术大将,这里现在坐的是我们颂国的朝臣,是代表皇上坐在这里的,你今日能来连会,是拜我们皇上所赐,不是因为你是蒙国大将,你若是不敬林大人,就是与我们连会为难,就是与我们颂国十行二十八会为敌,那就请现在移尊驾出去。
此语一出,大厅里哗然一片,各个行老都十分不忿,一个矮胖秃头行老一拍椅子怒道,“你一个蒙国小小将领,居然在这里张狂,你们蒙国人,若不依仗着我们颂国的棉布、丝绸、粮食、药品,早就饿冻病死在塞外了。”
阿术冷笑一下,仰天长叹笑说,可笑,可笑,这么好的一片地方,让你们这一群孱弱之人白白占着。
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听着勃然大怒,拔剑起身就要过去拼命,东玉几步上前一把拉住,笑说,张将军,今天大家来都是求财,和气才能生财。
尚权坐在一旁,冷冷说,生财?哪里的生,不过是盘剥着国家的钱。
张俊更气,红头涨脸回身说,“尚帅说话不怕闪了舌头,你既不求财,今天跑到这里又为什么?”
连东玉将两个都一按,笑说,看来我连会今天的节目不够精彩啊,惹得大家焦躁,咱们都不急,还有好东西。
说着冲连睿点点头。
这时林襄倒是慢慢一笑,说着,既是伯颜将军帐下的,那我这里匀一匹也不妨的,现在咱们两国交好,这一匹绸子又算什么。
阿术听着,冷笑数声。
满厅的人却听着如坐针毡,只是不好发泄,各个心里骂娘,朝廷忒也软弱了,对这个蒙国步步退让。
这时却听连睿笑嘻嘻拍拍手说,姑娘们来吧。
一语毕,乐声潮涌。几个女子,环肥燕瘦,白纱翩然,手里捧着几样洁白玉器,和着乐声起舞。
举举刚才看热闹看得高兴,此刻却看得目醉神迷,不由喃喃,好美的姑娘。
俏枝儿也不断啧啧,这舞技,实在高超,了不起,了不起。
桂美儿坐在一旁,听着满厅不住的赞叹,心里得意至极,她这次带左教坊的姑娘来,正是要压压右教坊的气焰。刚才右教坊已赛了一局,派了头牌尹楚儿裸身披着丝绸,引得满堂喝彩。
桂美儿得意望了对面一眼,坐着正是右教坊执首颜令宾,颜令宾也毫不客气,回她一眼,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气。
桂美儿心里有气,又暗暗纳闷,颜令宾虽是皇上钦点的右教坊执首,当年色艺双绝,艳绝西湖,力压左教坊七八年,可奈何如今年老色衰,而才艺又不敌新晋左教坊执首桂美儿,这是尽人皆知的,本来这次两个教坊比拼是桂美儿央求了连东玉做的,以为颜令宾会托辞不来,因为胜负毕竟已分明,可是她竟胸有成竹而来,实在奇怪。
桂美儿还在思量,忽然听得乐声减弱,减弱,幽微婉转,渐渐竟似乎没了声音,满厅倏然极静。
披着白色莎丽的舞姬,慢慢分开,让出一个女子,全身缟素,捧着一个白色的瓶子,缓缓往前走。
举举伸着脖子看她。
大家似乎都屏了呼吸,生怕一呼气,那莹白的瓶子就会脏了似的,那样洁白的瓶子,好像一个冬天的雪的精华都在手里了。
她那样一小步一小步走着,默然捧着这掌在手心里的雪,安静,专注,每个呼吸,都配合着手里的润白。
这白透在手心里了,手也是白,苍白修长。脸也是白,五官也是白,是雪冻了以后,结成的冰,不透明的冰。
一种奇异的美丽,毫无人世间的热度。只是专心、专意、专注着手里的白色瓶子。
仿佛把她所有生命的热度,都倾注在了这个瓶子上的白。
她终于走到前面,一点一点举起手中的白色瓶子。
一个白瓷的花菰,造型虽别致,然而震慑大家无言的,是那个白,在夜明珠的光芒下,玉一样温润的光泽,从洁白的纹路里沁出来。
举举仰望着那个花菰,失神问道,这是什么,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是玉吗?
身旁的羽毛呆呆看着,说,是贞瓷,白贞女烧的贞瓷,天下只有白贞女能烧出这样美的白色。
举举被这白震慑着,暂时忘了与羽毛的恩怨,不由又问道,什么白贞女。
羽毛眼神迷离,“白贞女,白是夫家的姓,白家世代为皇室烧瓷,她嫁过去那天丈夫就死了,贞女是皇上赐的字,因为她从丈夫死了那天起,就不与男子随意说笑,只是全心全意烧瓷。后来他们才发现,无论是谁,都烧不出白贞女的贞瓷,她烧的贞瓷,要以黄金论价的。”
举举好生羡慕她能做出这样漂亮的东西,自己就什么都做不出来。
阿术盯着那花菰,眼里放出异样光彩。
尚权看着那样的贞白,却想起朝颜,以前的朝颜。
现在的朝颜他虽然读不懂了,但心里却总存着侥幸,朝颜也许没变,还是纤尘不染的冰清玉洁。
屠冷却不知为何,看着那白叹气,那样的颜色,在这世间,终究是留不住的。
只有东玉与赤香咬着耳朵,东玉说,既然喜欢,明天就给你弄十个八个的,赤香哧哧笑着,贞瓷可不是有钱就随便买的。
东玉便笑,我是何等人物,只要我一句话,贞女烧几个她都要给我的。
赤香一下变了脸色,“我就说呢,我请她她不来。你一句话她便来了。”说着一把掐住东玉的胳膊,“你小心不要在我面前犯了事,不然让你死得难看。”
东玉轻叫一声,“哎呦,哎呦,疼,疼,我哪里敢呢。快松了手,好香儿,这里好多人呢。”
赤香狠狠说,我才不管什么人多人少呢,你敢哪天再给我领个绿竹什么的来试试。
东玉说,不敢,不敢。
赤香又说,我知道你心痒痒要回刺桐看那几个。
东玉忙说,那更不敢,更不敢了。
赤香只是不信,自语说,“难怪那几天米东来跟我说起白贞女,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
东玉一听米东来三个字,忙问,“米东来来了吗?他一向和我水火不容的,居然会来。”
赤香还绕在自己的心事中,随手一指说,呐,不就在那里。
连东玉一看,米东来正痴痴望着前方的白。
连东玉一看米东来神情忽然笑起来,赤香便问,“你笑什么?”东玉往那边呶呶嘴,赤香也扑哧笑了,声音惊动了米东来,他极恼,瞪了连东玉一眼。
这时令举举也留意到了米东来,一袭白衣,风姿特秀,玉树临风。他坐的位置离着贞女最近,两人皆是雪衣流舞,相映翩翩,举举推推俏枝儿说,“这个少爷咱们在船上见过,长得真是好看,就是看着未免冷些。”
俏枝儿细细察看,笑说,“这两人衣服,是同种质地的白绸,真是有趣。”
两人正说着,旁边羽毛凑过卖弄,“想你们不知道,这是咱们杭都城一等一的有钱人米东来,杭都一直有个俗语,南东玉,北东来,合起来是一个颂。”
举举问,南东玉是谁?
羽毛冷笑数声,斜眼白她道,“自然是今天连会主人连东玉了。这两人十分有趣,米东来若听说连东玉出门穿了什么名贵丝绸的料子,转天他就要做成鞋子穿在脚上;连东玉若见米东来带了一个什么宝石的戒指,隔天他就要做成扣子缝在衣服上。这米东来比连东玉年轻不少,东玉有八个如花似玉的老婆爱着,还有个把红颜知己,米东来至今却还是孤家寡人,米东来就这一点堪堪被比下去,心里总是愤愤,因而与连爷关系一直不睦,他这回来连会,实在是奇怪。”
他们这边还在说着,白贞女已经捧着花觚被赤香缓缓请下来,一众白衣舞姬引着她到了座位上,米东来眼珠不错的注视她下来,这时赤香早笑吟吟道,“想来,今儿咱们的重头戏斗香,大家都盼得累了,咱们先吃喝点,乐乐再看。”
说着,早有百个盛装华服婢女捧着百十道菜,流转于各席面之间,什么燕窝、鱼翅、熊掌、鲍鱼、乳鸽、龙虾、蒸蟹、鹿肉、野猪,都做的争奇斗艳,让人舍不得下筷。
举举早耐不住了,举起筷子大嚼大咽,那样子连俏枝儿都看不下去,不住踢她,她只是拽着鹿腿不放,那羽毛看着举举鄙夷极了,从鼻孔里嗤嗤往外喷气。
举举吃得抹嘴之际,又有各色珍奇茶点端上来,举举只恨一开始吃得太猛,几乎要没肚子再继续吃了。
米东来吃得极淡,每样菜品只轻轻尝过一口,就冷笑摇头。桂美儿趁着米东来吃茶点,悄悄过去耳语几句。米东来淡淡点点头,桂美儿看他不怎么理会自己,心里十分委屈,再要说几句,看见米东来情不自禁站起来往白贞女那边走了几步,好像要说几句话,却见连东玉笑着和白贞女说了几句,白贞女听着微微一笑,米东来忽然看得痴了,这时赤香几步过来,指甲往连东玉手臂里一钻,连东玉赶紧皱着眉跟赤香走了。米东来待要过去,却被桂美儿横住,桂美儿负气道,“东来,那女人是朝廷赐匾的贞女。”
桂美儿住了嘴,不能再往下说,却见米东来掏出白银丝罗帕轻轻擦擦嘴角,冷冷坐下,再没看自己一眼,桂美儿红着眼眶,一赌气转身走了。
她转身走,正与尚权撞了一下,桂美儿见是颂国赫赫有名的尚帅,忙笑着赔不是,尚权神情恍惚,只点点头,就想起身去见朝颜,又犹豫起来,正踌躇间,看见屠冷笑着到朝颜面前,朝颜十分欢悦,请他坐下,两人不知聊起什么,十分开心。
尚权双拳攥得紧了,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冲屠冷动手,却被张俊这时过来拦着,一定要聊此次两方军队联合成为官方“运商”的事。
这本是尚权此次来的大事,要承揽下西北商旅往来运送商品的“官运”买卖,此时却十分心不在焉。
张俊却犹自喋喋,“我知道尚帅承揽此次官运的买卖,是为了筹措军费,我又何尝不是呢……”
尚权却恍惚起来,朝颜与屠冷笑得这么灿烂,到底在说些什么?
屠冷却是拐弯抹角再问朝颜怎会来此,朝颜淡淡一笑,“我这次是为右教坊而来。”
屠冷心里轰隆一下,虽然一直觉得不可能,可是朝颜分分明明这样说了。
屠冷勉强笑道,“朝颜姑娘毕竟贵为公主,怎么这样作践自己,还是有人陷害,你告诉我,一切有我。”
朝颜苦笑一下,“你这话早说几年便有用。”屠冷听着,心中一疼,还要说几句,朝颜忽然笑说,“屠哥哥,我们不说这个了。一会儿有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