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秀儿像往常一样,早早侯在流云阁,等着客人的到来。随意拨弄着琴弦打发着自己百无聊赖的心情。
“秀儿小姐,你说今晚能来这儿听琴的会是什么人呢?”灵儿自从得到青娘的命令,跟随秀儿来到流云阁后仿佛一下子机灵了许多。这时候一切准备完毕,悄悄将头凑到秀儿面前,压低声音说。
“管他是什么人呢,选什么人来听琴也不是我来决定的,再说了,来到这儿以后,这么个帘子一拉,嘿嘿,他们听他们的,我弹我的,互不干扰。所以青妈妈让什么人来听琴我没意见。”秀儿一只手轻轻捏了捏灵儿的脸颊,笑了两声。
“可是,小姐难道不希望外面听琴的是一位翩翩佳公子?”灵儿的脸色微红。
“小丫头,想什么呢?小小年纪竟然想这些东西,看我不告诉华姑姑撕你的嘴!”秀儿脸一绷,严肃地说。
“哎哟,小姐,灵儿该打,灵儿只是一时糊涂,随便说说!”灵儿一看秀儿将要恼怒,赶忙作势要打自己。
“算了,去吧,将檀香点着,这眼看着客人就要来了。”秀儿的眼底透出一股笑意,这个灵儿作弄起来还真是有意思。看她一惊一乍的样子犹如惊弓之鸟,给平淡的生活到是增添了不少笑料和乐趣。
华灯初上,人流荟萃,流云阁陆续有客人到来,秀儿一手捻弦,开始了一个晚上的演奏。
熟稔的曲子在秀儿的手中行云流水般流淌而出,淡淡流泻的音符舒缓着众人的神经,将窗外的月色逗弄得跳进了屋子中,秀儿渐渐进入乐曲的意境中。
“这是什么曲子,悠悠荡荡让人提不起精神?”一声刺耳的男声在静谧中划破了流畅的乐曲。秀儿微微一怔,可手上并没有停顿,仿若没有听到一样,继续弹奏。
“我说,这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难道诸位都不着急吗?”似是更想引起众人的注意,刚刚的男声更提高了几个分贝。
“穆公子出来乍到,可能不太了解这流云阁的规矩,听琴呢,重在听,闭目聆听,才能真正听出乐曲的魂,也才能切身感受到作曲者与弹奏者的心境。所以流云阁里的琴师都是隔着帷幔弹奏的。”旁边一位客人耐心地解释着。
“什么破规矩?所谓听,不仅仅要用耳朵听,还要用眼睛看,这样才能让身心得到满足,丫头,丫头,去,把帷幔和帘子给本少爷拉开!搞得神神秘秘的,累不累啊?!”不耐烦的声音让秀儿心里一阵反感,青妈妈怎么放这样没规矩没教养的人进来呢?秀儿心里抱怨着。
“对不起,穆公子,还是请您遵守这流云阁的规矩,从流云阁开辟之日起,这样的规矩就没有破过。”外间的碧荷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规矩都是人定的,有立就有破!本少爷就喜欢做别人做不能做也不敢做的事情,我看看会怎么样?”嚣张的声音渐渐近了。只听哗啦一声,帘子应声而落,串串水晶迸射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继而向地面的角落里滚去。
秀儿的手下一顿,紧咬着嘴唇才没有停下,无论什么时候将手中的乐曲弹奏完毕,是作为一名琴师最起码的道德和对听众的尊重,小时候师傅的教诲在秀儿的心中已经根深蒂固,此时她轻轻地摇动一下脑袋,将刚刚升腾而起的杂念驱赶干净,继续弹奏。
“刺啦”一声,帷幔也轻飘飘似折断的羽毛落在地上。
“穆公子,您怎么?这帘子可是青妈妈从外地购置,您……”碧荷焦急地走上前,想要阻止这位穆公子的行为,可又不敢得罪于他。“不论从哪里买的,多少银两,我出,不就是银子的事儿吗?在我穆公子这里就不是个事儿?看看,这下不久敞亮多了吗?哟,怪不得叫馥雅公子呢,原来这么个秀气的小公子啊!可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说着,走将过来,一张油头粉面的脸也凑到秀儿的面前。
秀儿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这个胆大妄为之人,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手上一痛,嘭的一声琴弦断裂。霎时一滴滴的血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滴落在琴上。
“怎么?对我穆文就这么大意见,见我过来就不想弹了,把琴弦给挑断?”穆文用手中的折扇一把挑起秀儿的下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秀儿,审视着。
“对不起!是我不小心。”秀儿撇过扇子的力道,连忙起身作揖道歉。
“我看你明明就是针对本公子,用这琴来发泄对我的不满。道歉?那也得我原谅,否则今天这不敬之过,我不会善罢甘休的。”穆文有些无赖地走上前去,挨着秀儿在琴凳上坐下来。
“我怎么做您才能原谅我,要不我换一把琴,给您重弹一曲?”秀儿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好言相商。
“哼,弹奏一曲,弹奏什么?本少爷我今天没心情了!告诉你,你今天陪我去喝酒,否则我就让你在这儿园子里不得安宁!”说着,那双手就不规矩地要抚上秀儿的脸,“哎哟,你说这男人怎么长得像是大姑娘似的,你看看这皮肤,啧啧,嫩的能掐出水来!”
秀儿往后一闪,眼色一厉,正色说道:“公子请自重,你我乃同是男人,你这样难道就不怕有不利于您的传言吗?”
“我怕?哈哈哈,从老子出生到现在,还没有我穆文怕的东西,名声?传言?那都是狗屁,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花?所以我不怕。”说着,站起身来就欺了过来。
“哈哈,原来是知府穆大人的公子穆文啊?怪不得有这样的气势和魄力呢?你想要让馥雅公子陪您喝酒,我想这馥雅公子也做不了主,因为这园子里所有的成员无论做什么事儿都得青娘同意,我看哪,您还是找青娘商量这事儿去?”一旁坐着沉默不语的关汉卿站了起来,打着哈哈走到穆文与秀儿之间,将秀儿挡在了身后。
说着,就转身对一旁着急的碧荷说:“这件事儿谁也做不了主,还不去请青娘过来。”碧荷大梦初醒般匆匆而去。
“是你!”穆文好像也认出了眼前之人正是曾经阻止过自己的恶行,并给他难堪之人。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几次三番地和我作对?”他咄咄逼人地将手中的折扇压在关汉卿的肩头。
“在下关汉卿!”关汉卿不卑不亢地用手将扇子推下去,用手掸了掸肩头的衣服。稳稳地说道:“在下并无意和任何人作对,只是看到不平之事想说上几句。馥雅公子是青葵园乃至整个扬州,江南难得一遇的琴师,凡是来听琴之人,无不对他尊敬有加,珍爱备至!他就像一支默默绽放的白莲,让人敬而尊之!公子今天的行为实在不符合今日之场所,诸位,难道你们看着这样的事儿发生在馥雅公子的身上无动于衷吗?”关汉卿转过脸,看着外间依然端坐沉默的其他客人。
“是啊!汉卿所言正是我们的心声,穆公子既然是来听琴,就请坐下好好听听。”几个声音附和着。“我的行为我负责,无论什么场合,我想做什么,谁敢管!自打娘胎里出生起,我,穆文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说了算!你看看你们这些人,平时里满嘴的之乎者也,累不累啊你们!
还给我讲大道理,我告诉你们,我就是道理,我说的做的就是正确的!”蛮不讲理的语调回荡在流云阁,秀儿的衣服不觉已经被汗水浸湿,今天看来是麻烦事儿,自己曾经两次目睹这位穆公子的恶行,当真是无法无天胡作非为之至!今天来好像就是故意找茬儿的。
“是谁这么大言不惭啊!我不管你在别的地方怎么做怎么说,可在这园子里,还轮不到任何人撒野!”青娘高亢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声音一落,虎着一张脸的青娘快步走了进来,看到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环视了一遍屋子里狼狈模样,走到穆文与关汉卿中间。
“哟,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穆公子啊?是不是今天喝醉了酒,才有此行为?墨琴只是一名琴师,有些礼节还不太懂,所以如果有不周之处,还请穆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一次,青娘定当铭记在心。”
“青妈妈,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话实说。”穆文看到青娘,倒摆出一副认真求教的样子。
“公子有什么话就请直说,青娘定当知无不言。”青娘薄施一礼。随口答应着。
“那好,我看着这墨琴这么眼熟,看到关汉卿就想起来,原来这墨琴先生我见过,那日,和他一起羞辱与我的不是她是谁?只是……”说着有些疑虑又有些奸诈的看着秀儿。
秀儿一个激灵,看来这人已经怀疑自己是女儿身了。“想必穆公子是认错人了,当日和关某一起的人是关某的一个朋友,并不是这园子里的人。公子看来真是喝醉了。”关汉卿上前一步挡住穆文猥琐的目光。
“哦,是吗?”穆文不屑的看了眼前人一眼,满脸的难以置信。
“墨琴自打来到青葵园开始,一直在园子里苦练琴技,没有离开这园子半步,只是前几日受到侍卫大人的邀请出门一趟,对了,墨琴,侍卫大人说过几日就回来继续听你弹琴,好好准备,到时候可别让大人失望!”青娘的话语里意有所指。悠闲地用手抚着衣裙上的褶皱。
“侍卫大人?侍卫大人邀请他?哦,看我,今天喝酒喝得,有些晕头转向。哎哟,怎么周围的景物都晃了起来了,青娘,看来我得麻烦你把我送回府里了。”说着用手扶着墙壁,慢慢的挪到外间刚刚坐过的椅子上。
“是,公子,碧荷,快去找两个小厮将公子扶下去。”青娘吩咐道。
碧荷答应一声,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秀儿看到青娘三言两语就解了这个围。心里不由得生出敬佩之情。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外间的几人见事情已经平息,也相继告辞而去
一番惊吓之后,秀儿在闻讯赶来的华姑姑的搀扶下回到了拢月阁,灵儿也找来纱布和药膏将秀儿的手指细细包扎好。
华姑姑看了看秀儿有些苍白的小脸,微微叹了口气,将手中小小的药箱递给灵儿收藏起来,又服侍秀儿慢慢躺在床上。伸手将秀儿脸上散落下来的几缕头发拂在耳后,眼睛里是能够融化坚硬的温柔和心疼。
“穆公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你之前曾经见过他?”华姑姑有些迟疑地问。
秀儿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说,听到华姑姑问话,羽扇一样的睫毛动了动,沉吟半晌,终于弱弱的说:“之前和关先生一块儿出去的时候曾经碰到他,当时我也不知道他注意到我了没有。今天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是有所怀疑,只是还不敢确定吧!”
“姑姑。”灵儿端着盛满清水的盆子悄悄走过来,华姑姑示意她放在一侧,伸手将盆中的巾帕取出,将多余水分拧掉,叠起来细细地擦拭着秀儿的脸,“今天还真是多亏了关先生,他及时地阻止了这穆公子,才为青娘赶过去争取到了时间,否则,唉!
如果被这个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揭穿了身份,后果真是难以想象。”说着将巾帕重新放入水中,揉搓着,又拉过秀儿的小手,小心地擦去上面残留的血迹。
“只是这手,看看,伤得这样深,看来得休息一段日子了。”她用手托住秀儿受伤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
秀儿嘴里嘶嘶地呻吟起来。“很疼吧!来,你轻轻地动一动,看看伤到骨头了没有?那样细的琴弦,我听说杀人都能办到,要伤到骨头了可不得了。”秀儿强忍着隐隐传来的疼痛,稍稍勾了勾手指。
“还好还好!真是万幸!没有伤着骨头!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华姑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以后啊!你自己还是要多加小心,这每天迎来送往的客人数不胜数,俗话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其中不乏正人君子,可那些无耻小人也会随处遇到。再说了,这穆公子在整个扬州城,可谓是家喻户晓。你知道吗?哪家的小孩不听话,只要说,不听话,再不听话花花太岁穆公子就会过来把你抓走,那孩子立马就不知声了,比阎王小鬼都管用。”
秀儿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华姑姑,“姑姑,他这样胡作非为,还真是没有人能制得住他?”
“有,怎么没有?只不过太少了!听说穆家在京城也有亲戚做官,不是有句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吗?也许正是有强大的靠山来依仗,所以这穆府在扬州是禁地,这穆公子更是无法无天,这扬州城里城外不知道多少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被这花花太岁糟蹋了去。可无人敢言,更无人敢管!”华姑姑将巾帕放到水盆里,灵儿乖巧地端了出去。
看秀儿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躺着,华姑姑轻手轻脚地将纱帐放下来,刚想站起来,手一下子被秀儿紧紧握住。“姑姑,别走,我怕!”声音夹杂着浓重的鼻音。
华姑姑心里一痛,回手握住秀儿柔软的小手,安慰道:“姑姑不走,姑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秀儿,睡吧,睡一觉就什么也都没有了。”借着月色,可以看到秀儿泫然欲涕的可怜模样,心里酸酸的,这个孩子,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坚强地面对这所有人,所有的事情。可毕竟还小,十五六岁,今晚看来是确确实实吓到了。
“别怕,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今天青妈妈提到侍卫卢大人的时候,穆公子就害怕了,即使是他怀疑什么,或者有什么不轨的想法,青妈妈是不容许的!你放心,在咱们这个园子里,除非是京官,或者背景颇深的官差,否则其他的青妈妈都能够保你无恙!”华姑姑的声音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秀儿惊慌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倦意也袭上心头。
不大一会儿,秀儿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华姑姑轻轻地将纱帐放好。回身正看到灵儿进屋。“灵儿,你去歇着吧。今晚我睡在着软榻上,我担心这孩子半夜会惊醒。”说着打开旁边的木柜取出毯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软榻旁。灵儿答应一声退出门去。
第二日,先是青娘来拢月阁探望秀儿的伤,又安慰了一番。继而烟岚,风烟等一众姐妹陆陆续续过来,小坐片刻,絮絮叨叨地说些有的没的,看到秀儿心不在焉的样子,也就相继离去。午后,天空骤然转阴,浓浓的云彩低垂着,翻滚着,像是打翻的墨汁泼洒在天空中,随之一阵飓风刮过,将撑起的窗扇刮得啪嗒一声巨响,和墙壁相撞在一起。接着风声大作,树木疯狂地摇摆着身体才能保持平衡。华姑姑起身费力地将窗户支好,随之一股股夹杂着热气的风钻进屋子里,将窗帘高高扬起,玉珠帘也叮叮咚咚地响成一片。
“这下儿凉快多了,这几天真热,要将人闷出病来。”灵儿放下手中正在绣着的绢帕,跑到窗边,探头往窗外看去。
噼啪,轰隆隆,轰隆隆,先是一道闪电撕开阴沉得想要滴出水来的天幕,继而滚滚的雷声从天边响起,由远而近,快速而来。
秀儿一声惊叫,扑入华姑姑的怀里。瑟瑟发抖的身体更加娇小而楚楚可怜。
“不怕不怕!雷公雷公快快走远,秀儿怕你了,怕你了!”华姑姑温软的声音在秀儿的耳边呢喃着,秀儿苍白的脸渐渐有了红润,慢慢从华姑姑怀里直起身来,红着脸蹭回到床边。
“小姐,这么怕打雷啊!呵呵,我小时候也怕,现在不怕了。”灵儿深有体会地说。
“你现在怎么不怕了?”秀儿回想灵儿刚刚无动于衷,泰山崩于顶而岿然不动的样子,有些好奇,“你是用什么方法才不怕的?”
“我。呵呵。”灵儿傻笑了两声,回头看了华姑姑一眼,扭捏地说:“那次,那次我犯了错误,受到惩罚,一个人被关在棚屋里。正好也是这样的雷雨天气,闪电和闷雷将要把整个房间给劈开,整个大地也像是在颤抖,我更感觉我的心也要炸开一样,我抱着头缩在墙角,甚至钻在稻草里,可是没有用,那种要破穿整个生命的响声没有丝毫的减弱。我就那样蜷缩着,直到雷声渐渐止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从那天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在暗淡的天色里,秀儿依稀可以看到灵儿脸上恢复的漠然和曾经的惊惧。
屋子里静静地,只有窗外依稀可辨的雷声和时而亮起的闪电。华姑姑也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