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是流云阁的琴师,所以这拢月阁你还住着。之前所商定的条件还作数,只是这次花魁赛之后,你得和其他姑娘一样接客!
否则,像今天上午这样的事情我不敢保证不会发生!姑娘们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我也不能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护着你,
再说了,咱们青葵园里哪个姑娘背后都有一棵大树,有些时候我也得给她们些薄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秀儿的心随着青娘的话一步一步慢慢沉了下来,原来自己什么也避免不了,避免不了!什么才华横溢!什么馥雅公子!在这青葵园中你都得接客!她抬头乞求地看着青娘:“青妈妈,那我能不能去青云社,不在这落霞居。”
“你,去青云社?”青娘放下手中的烟袋,往前倾了倾身子,似是听错了一般瞪着秀儿。
“你想去青云社?”
秀儿使劲点了点头。
“你以为这青葵园是什么地方?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刚刚把你调教地能够在落霞居独当一面,你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你的想法也太幼稚了吧!别想那么多,准备好花魁赛,没有商量的余地,否则我前面答应你的条件都不算数!”
秀儿咬着嘴唇,拳头死死地握着,“那好,妈妈,秀儿告退!”
秀儿有些心灰意冷,从早上的满怀信心到现在垂头丧气,心里的落差可想而知。
她一直以为,凭借着自己的琴技、歌声和舞蹈,总能在青葵园中立足生存,博得青娘的青眼有加,可是如今看来,往常的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一旦没有了庇佑,即使你才高八斗,也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跳梁小丑。最终都逃不脱同一个命运。
直到现在她不得不认命了。
恍恍惚惚中,回到拢月阁。月妈妈、华姑姑、灵儿都在,看到秀儿进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才松了口气,几个人围了过来。华姑姑倒了一杯茶递给秀儿。扶秀儿坐到矮凳上。
秀儿双手捧着茶杯,好像冷极了的样子,轻轻喝了一口热热的的茶,两眼注视着前方,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月妈妈和华蕊对视了一眼,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秀儿。”华姑姑轻轻唤了一声,蹲下身子,仰头看着秀儿的双眼,满含期待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青妈妈将你留下责罚你了对吗?”
秀儿抬头漠然的看了看眼前几双关切的眼睛,心里酸酸的。也许在这园子中也只有这么几个人是最关心自己的,无论自己是富贵还是贫穷,她们都不离不弃。
眼睛眨了眨,一层雾气升了起来。她强忍着即将涌出了泪花,酸涩得扯了扯嘴角,“没有,妈妈没有惩罚我。只是,只是……”她艰难地说着。接客这个词语她怎么也说不出。
“只是什么?”月娘和华蕊同声追问着,一脸的焦急和紧张。
“只是……”秀儿低下头,手指使劲捏着手中的茶杯,“只是让我从花魁赛开始和其他姑娘一样开始接客。”秀儿小声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为什么?不是之前说好的吗?怎么又变了?”华蕊有些沉不住气,声音有些尖利的质问着。
“我明白了。唉!”月妈妈长叹一声,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秀儿,你可知道,今天的青烟不是无缘无故地拦住你的!”月娘了然而平静地说着。想想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一切,不是全无原因和联系。“哦,到底怎么回事?秀儿平时和青烟很少交往,更谈不上有什么过节,怎么?”华蕊回头看着月娘。
“你在园中这么长时间难道还看不明白,你比别人优秀,你比别人受宠,你就会遭人嫉妒,秀儿从来到院子中,吃穿用都是特别照顾,当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人人心里都有数,更有青娘在那儿关照着,所以这些人的嫉妒都藏在心里,谁也看不出来。
可如今情形一变,你没了靠山,那么牛鬼蛇神就都跳将出来,抓着你的错处,甚至鸡蛋里挑骨头,暗箭明枪都会冲着你齐发。今天青烟就是要把这种情况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事情发生了变化,这样青娘即使是想护着你,可是与整个青葵园的规矩相比,她只会向她们妥协。所以你就得和她们一样。”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真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也没有无缘无故的陷害。一切皆有前因后果。”华蕊恍然大悟,不住地点着头。
“我想青烟小姐的背后,定然有什么人在那儿挑唆。”半天闷声不吭的灵儿突然插进这么一句话。
“现在是谁挑唆的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秀儿你怎么办?让你接客你能接受吗?”月娘担忧地看着秀儿,虽然平时和秀儿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不多,可这个孩子的心性她还是了解一二的。她怎么能接受得了呢?
“对啊!”华蕊走到秀儿身边,“秀儿,你还有你的愿望!该怎么办?”
屋里的几个人一阵沉默,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秀儿的脸色如死灰一样颓废而沮丧。
华蕊焦急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月娘蹙着眉,脸上的神情一会儿是伤心一会儿是决然,好像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灵儿则暗暗垂泪。
“秀儿,别担心!我一会儿找青娘去!即使和她闹翻,也要保住你不跨过这道线。”月娘走到秀儿身后,轻轻地揽过秀儿单薄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
“不,妈妈。妈妈的心意秀儿明白,更感激不尽。可这件事我清楚。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再说了其实接客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我……”秀儿哽咽着,心中那块早被封闭的伤痕再次打开,疼痛让她苦涩地吐着每一个字,“我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说罢,将茶杯往桌上一推,回身抱着月娘的腰身大哭起来。
月娘紧紧抱着怀中颤抖的身子,她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秀儿心里的惊惧不安和疼痛!眼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无声地落下来。
“如果侍卫卢大人在就好了!也许他可以想想办法!救小姐一次!”灵儿在旁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说。
“你们两个今天都要明白,男人是靠不住的!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月娘像是触到了什么痛处,严厉地说。
“是!”灵儿的头更低了。
因为心里装着心事,所以秀儿在剩下的日子里,虽然每日依旧排练着,可整个人变得更加沉默和内向。常常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一晃就是几个时辰而毫无知觉。
华蕊虽然心里哀叹,更着急随着日子的临近,也没有什么完全之策!每日看着秀儿神情恍惚的样子,心里像浸满水的抹布,皱皱的,湿淋淋的!
灵儿在服侍秀儿的时候,更是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注意再给秀儿增添什么麻烦。
秀儿的事情在次日,汉卿就已听说,可他只是青云社的一个合作者,说白了,也只是青云社的一份子,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去说服青娘。他暗暗怅惘,自己如果能够有足够的银子也可以,这样就可以在花魁赛上挽救下秀儿。可自己只是一介书生,囊中羞涩,无能为力。
宦柔不知怎么,通过汉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毫无顾忌地来青葵园看过秀儿两次,她极力劝说秀儿逃走。可遭到秀儿的拒绝。最后只能唉声叹气地离开。在心思各异的每个人的心情变化中,青葵园的有一次花魁赛在锣鼓声和笑闹声中大大咧咧地来到了。
秀儿坐在自己的房里,华蕊和灵儿将新做的纱衣和舞衣重新整理了一下,给秀儿穿戴完毕,灵儿细细地给秀儿梳了一个飞天髻。从额头到一侧的脸颊,用金粉蘸着彩色描摹出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悠长的尾羽在秀儿的脸颊上晕开淡淡的风情,给整张精致的脸颊增添了妖娆与妩媚。
舞衣只是简简单单地款式,轻纱随着秀儿纤细的身子垂荡着,腰间用一个款款的刺绣腰带紧紧裹着,随着秀儿每一步的走动,荡漾的裙裾似是柔软的白云飘浮着,更衬得整个身形亭亭玉立。
“小姐真是这园子中最美的姑娘!今天的花魁定然是小姐无疑!”灵儿看着铜镜中的秀儿,痴痴地说,“如果卢大人在就好了!如果她能成为小姐的恩客就好了。这样才不可惜了小姐这么好的容貌!”
“灵儿,别说了。”秀儿颤声制止,袖中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方暖玉,一直感到手指的疼痛,她才长出了一口气,“别说些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是侍卫大人在此,他怎么会……”秀儿自嘲地看着自己,说不下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摸不清楚,本想拿着这方暖玉去聚贤阁找掌柜的求助,可想想自己这件事,让人家怎么帮忙?自己又从何说起啊!
“秀儿小姐,下一个就是你了。准备一下下楼吧!”青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秀儿的身后,轻声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所有的姑娘都满怀激动与兴奋,可秀儿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情她能感受到,心里也是百般惋惜和不忍。可自己人微力薄!只能陪着叹息几声。
“青荷姐姐,就准备好了。我马上下去。”秀儿微微侧了侧身子,低头将手中的暖玉收好,随着青荷往舞台走去。
淡粉色的帷幕被人徐徐拉开,秀儿一身淡绿色的纱衣抱着琵琶婀娜地走了出来,指尖状似无意而若有若无地扫过琴弦,一道滑音铮然而起。台下众人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台上看去。
仿佛是天外飞来的圣女,干净得不着一丝人间烟火,淡淡的绿色似是袅袅升起的炊烟,轻柔而飘逸。随着秀儿脚步的移动,似是流水又似是随风而动的草地荡漾着,每个人的心里渐渐的柔软起来。
众人睁大眼睛看着这个脸上含着淡淡哀愁的烟一样的女子,再也无法释怀!片刻之后,仿若黄莺出谷的声音响起。人们只觉得心里的一根弦开始颤动起来,让人无法不随着这声音或欢悦或悲伤或兴奋或惆怅!
“堤畔晚风拂柳化轻愁,春水一泓无语解心忧。半江浮光潋滟度深秋,一世峥嵘只为西窗烛。漫漫征程浮云遮归途,雾霭尽,烟华去,心若玉琉璃。
暗夜轻狂醉色染星光,月影溶溶倾泻荷塘风。一蓑烟雨道尽平生意,半卷珠帘隔断尘埃事。迢迢河汉遥遥问归期,知君来,佳期梦,情比蒲苇丝。”
此时的秀儿才真正领悟这首歌曲的真正心境与沧桑。空灵的声音在琵琶时而跳跃时而委婉的似是倾诉的声音中,化作千万道柔柔的坚韧的愁思紧紧抓住了所有人。
偌大的落霞居,小的只剩下秀儿婉转的声音和琵琶如泣如诉的奏鸣中。
久久低回,盘桓不去。
大厅里,回廊上,楼梯间,窗口处,是凝神静听的专注,是低头沉思的遐想!
千百人,不约而同,同一个神情!
歌罢,秀儿抱着琵琶在舞台的幕布背后渐退渐远。渺渺清音也似渐渐抽离的蚕丝渐渐虚空。众人只觉得心里有无数复杂的感情无处宣泄,而对于世事俗务好似有了新的感悟与体验。一个个凝眉深思,静默不语。
秀儿表演的舞蹈是《风过莲心》,着浅桃红的宫衫,窄窄的袖山,宽大而弧度优美灯笼状的袖口,下面是一条百褶翠绿罗裙,腰间一条金色的腰带下,层层莲叶状的轻纱随着秀儿一抬手一转身而飘飘欲飞,整个人宛如一支沐浴在夏风中绽放的莲花,静静挺直,秀而不魅,洁而不单调。
汉卿曾经见识过秀儿的舞蹈,是在秀儿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的,那之后他就在心里认定这个女孩绝对是学习戏剧的好材料。
那样的身段那样富有感染力的动作,如果再有余音绕梁的唱腔,那将是这个时代最有影响力的演员,她的成就绝不亚于之前当红的任何一个名角。如今坐在落霞居的大厅里,作为一名真正的观众看着台上秀儿投入的舞动着,用生命中的每一丝力量搏动着。
台上小小的瘦瘦的身影仿佛随时要随风化去。可就是这样不堪一击的弱小,承受着痛苦的力量活跃在今晚的舞台上。她不想夺得花魁,因为夺了花魁就意味着今晚她的在劫难逃。
可是她又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她更明白如果想不被任意蹂躏,她就只有努力达到青娘的要求,作为一名青楼女子,堪堪生存的命运刺痛着这个关注着百姓关注着国家命运的男子,他怜惜地望着台上的女子,耳听着身旁几名男子的闲言碎语,心里更是滋味杂陈。
“这个女子是新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看来这次花魁赛真没白白来,那么多的银子也没白花。”
“是啊是啊,想不到还有这样歌舞双全的尤物,你看这小模样,真是让人看着就酥到骨头里去了,这要是抱在怀里……嘿嘿”
“嘿嘿,我说兄台,待会儿你是否要参加这个女子的竞价?”
“那当然,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今天遇到,如果不放手搏一搏,又怎么能够释然!再说了,那个少年不轻狂,放肆轻狂一次才觉得不枉此生啊!”
“只是这个价钱恐怕也是惊人的数字啊!”
两人在众人中窃窃私语,偌大的大厅,两个人的嘀咕清晰可闻,别的桌上的几个人回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们几眼,两人这才住嘴,将注意力集中到台上去。
汉卿看着台上,曲子已近尾声,秀儿一个白鹤亮翅的动作收尾,潇洒而干脆,台下顿时掌声雷动。秀儿行过礼后慢慢后退离开舞台。
接下来又有几个节目照常进行着,也许是刚才的表演太过精彩的缘故,给了后面表演的姑娘不小的压力,所以表演中让观众看到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所以从演员到观众都有敷衍了事之感,只想让这些索然无味的表演尽快结束。
汉卿已经越来越焦躁,觉得这立了秋的天气怎么还这般燥热。他使劲挥动着手里的折扇,往四周张望着,希望能看到一两个交好的朋友,哪怕自己倾其所有也要保护秀儿。可几圈下来,也没有一个相熟之人。
周围的观众已经开始浮躁起来,带着目的来的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子正自吩咐着随从一会儿去取银子的事宜,还有的一副成竹在胸、势在必得的悠闲姿态汉卿再也做不下去了,他站起来,准备找月娘去商量一下,他知道月娘对秀儿特殊的感情。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走在落霞居的回廊里,他先去了月娘的住处,无人;又去了拢月阁和青娘的住处,也都扑了个空。最后他只得在落霞居包括整个青葵园中乱窜,遇到一个人抓着就问。
可月娘包括华蕊在内都好像平地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最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大厅,站在外围,看着整个大厅包括舞台在内,有一种梦境一样的虚幻。
厅内台上,秀儿孤苦伶仃地站着,有些瑟缩的身子在初秋的夜风里微微颤动着。
台下,热烈的竞价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一千。”“一千五”。“两千。”“三千。”相互间的竞价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价格上的角逐,此刻价格的节节攀升更有一股夺人的气势赌在其中。一种蓄势待发的争斗一触即发。
秀儿木然地站在台上。听着让周围的人包括观众在内一阵阵唏嘘不已的数字,她苦笑着。
自己像是一件还算有些质量的商品,在这些挥金如土的人眼中,更是身份高低的象征,在这场为了一个女人的角逐中比的是钱财是家世。这些人平时或在官场或在商场玩弄权术与阴谋,搜刮钱财用来堆砌自己的地位和名声。
可自己如今却要被这样的人收买,还要感恩戴德地承欢于他们的威之下。想她堂堂知府的千金小姐,如今却低眉顺眼地看着这些人的脸色过活,心里的悲凉将她整个抓住。
她抬头望着高高挂起的灯笼,那红得滴血的色彩刺痛着她的双眼,她的灵魂在一刹那游离而去,站在远处望着她,望着这个充满讽刺和笑料的场景。无声的落泪!罢了罢了!也许唯有如此,唯有如此!才能过得了自己的底限!想到这儿,心也更加坚定与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