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弟闰月二十四夜手信,得知五宅平安,魏承祉的事,我家尽可以不管,别人的家信本来不应该拆阅。孙大人名昌国,号栋臣,是衡州协兵丁,我把他调出来保举为向导营的副将。去年雪琴将他的营官革除,派去管船厂。曹级珊名禹门,广西知县,是船厂委员。我已将回信烧掉,以后弟弟不必提及。
金陵大营于闰月十六日溃退到镇江,接着又退守丹阳。二十九日丹阳失守,和春、何桂清均从常州退到苏州城外的浒关。张国樑下落不明。苏州已危如垒卵,杭州也恐怕会再次失陷。大局崩溃,已不可问。
我这次外出两年,对于往年未了却的事已没有什么惭愧悔恨的了,可东可西,可生可死,襟怀坦然,我弟尽可以放心。前次说到祖父的德行,以“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字教弟,如果不能全做到,就只做到一“早”字,则家中子弟就有效法的榜样,这是厚望。顺问近好。
国藩手草
咸丰十年四月二十二日与九弟国荃书
沅弟左右:
二十四早接二十二酉刻之信,闳论伟议,足以自豪,然中有必须发回核减者,意城若在此,亦必批云:“该道惯造谣言也。”
苏州阊门外民房十余里,繁华甲于天下,此时乃系金陵大营之逃兵溃勇先行焚烧劫抢而贼乃后至。兵犹火也,弗戢自焚,古人洵不余欺。弟在军中,望常以爱民诚恳之意、理学迂阔之语时时与弁兵说及,庶胜则可以立功,败亦不至造孽。当此大乱之世,吾辈立身行间,最易造孽,亦最易积德。吾自三年初招勇时,即以爱民为第一义。
历年以来,纵未必行得到,而寸心总不敢忘爱民两个字,尤悔颇寡。家事承沅弟料理,绰有余裕,此时若死,除文章未成之外,实已毫发无憾,但怕畀以大任,一筹莫展耳。沅弟为我熟思之。吉左营及马队不发往矣。王中丞信抄去,可抄寄希、多一阅。
兄国藩手草
再,余有信、银寄吴子序、刘星房,望传知嘉字营帮办吴嘉仪,令其派二妥当人来此接银、信,送江省并南丰为要。
【译文】
沅弟左右:
二十四日早上接到你二十二日酉时的来信,精辟的议论,令我自豪,但是其中有些观点必须寄回给你检查,尽量减少,意诚如果在这里,也一定批示道:“该人一贯喜欢造谣。”
苏州阊门的民房绵延十多里,那里非常繁华,在全国第一,可这次被金陵营中逃出来的士兵和溃败的士兵一起放火烧掉,民房里的东西被抢空,敌人后到。其实,士兵放火就像火灾一样自然,古人不会骗人的。弟在军中,希望能常常以爱民的诚恳的心,多讲些哪怕是理学方面的迂腐之话给士兵们听,那么取胜就有把握了,如果失败了,也不会造孽。现在是世界大乱的时候,我们在军中安身立命,最容易造孽,也最容易积德。我三年前招兵时,就把爱民作为第一课。
历年以来,我即使没能做到,但心中从来没有忘记爱民二字,在这方面我很少有后悔的事。家里的事就承蒙沅弟料理了,我想你能完全做好的,如果我这时死了,除了文章没有完以外,实在已经没有其他的可遗憾的了,只是害怕被委托大任而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沅弟请为我认真考虑一番。吉左的军队和骑兵不派出去了。你抄去王中丞的信,可以抄给希、多两人看看。
兄国藩手草
另外,我有信和银子寄给吴子序、刘星房,希望带信告诉嘉字的营帮助吴嘉仪,命令他派两个做事认真的人来这里收银子和信,然后,将它们转送到江省和南丰。
咸丰十年四月二十四日与纪泽书
字谕纪泽儿:
十六日接尔初二日禀并赋二篇,近日大有长进,慰甚。
无论古今何等文人,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无论古今何等书家,其落笔结体,亦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故吾前示尔书,专以一重字救尔之短,一圆字望尔之成也。世人论文家之语,圆而藻丽者,莫如徐、庾,而不知江、鲍则更圆,进之沈、任则亦圆,进之潘、陆则亦圆,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张、崔、蔡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晁、匡、刘则亦圆。至于司马迁、相如、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矣;而细读之,亦未始不圆。至于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驾子长、卿、云三人,戛戛独造,力避圆熟矣,而久读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尔于古人之文,若能从鲍、江、徐、庾四人之圆步步上溯,直窥卿、云、马、韩四人之圆,则无不可读之古文矣,即无不可通之经史矣。尔其勉之。余于古文之文,用功甚深,惜未能一一达之腕下,每歉然不怡耳。
江浙贼势大乱,江西不久亦当震动,两湖亦难安枕。余寸心坦坦荡荡,毫无疑怖。尔禀告尔母,尽可放心。人谁不死,只求临终心无愧悔耳。家中暂不必添起杂屋,总以安静不动为妙。
寄回银五十两,为邓先生束脩。四叔四婶四十生日,余先寄燕窝一匣、秋罗一匹,容日内续寄寿屏。甲五婚礼,余寄银五十两、袍褂料一副,尔即妥交。赋立为发还。
涤生手示
【译文】
字谕纪泽儿:
十六日接到你二日的来信和赋两篇,看到近日来长进很大,很是高兴。
无论古今什么样的文人,下笔造句,都是以“珠圆玉润”四个字为主。无论古今什么样的书法家,落笔结构也以“珠圆玉润”四个字为主。所以我以前给你的信,专门用一个“重”字来弥补你的缺点,用一个“圆”字希望你能有所成就。当代的人评论文学家,说文章圆润、辞藻华丽都比不上徐陵、庚信,却不知道江淹、鲍照更圆润,进而有沈约、任昉;再有潘岳、陆机;再追忆到东汉的班固、张衡、崔驷、蔡邕;进而追溯到西汉的贾谊、晁错、匡衡、刘向,这些人文章也是很圆润的。至于说司马迁、司马相如、子云三人却主张文章险僻深奥,不求圆润;但是如果细细读来,也不是一点儿也不圆润。至于昌黎,他立志要超过子长、卿、云三人,文章别具一格,尽量避免圆润,但读多了以后,却感觉到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圆润的。你学习古文,如果能从江、鲍、徐、庚的圆润学起,一步步向上学,一直到卿、云、马、韩,那么就不会有读不懂的古文,也就没有不通的经史了。你要努力学习。我对古文下了很深的功夫,只可惜不能通达,常常歉然不快。
江浙地区敌军大乱,江西隔不了多久也会受影响,湖南、湖北也难有高枕无忧的日子了。我心中很坦然,一点儿也没有害怕恐怖的感觉。你禀告你母亲尽管放心,人都有一死,只求得临终前问心无愧就行了。家里目前不要添造杂屋,总的说来要以安静不动为好。
寄回五十两银子,是邓先生的酬金。四叔四婶四十岁生日,我先寄回来一匣燕窝、一匹秋罗,以后再寄寿屏回去。甲五的婚礼,我寄回五十两银子,袍褂料子一副,你及时交给他们。你作的赋也一同寄回来。
涤生手示
咸丰十年五月十四日与四弟国潢书
澄弟左右:
五月四日接弟二十一日县城一缄,得悉一切。书、蔬、鱼、猪、早、扫、考、宝,横写八字,下用小字注出。此法最好,余必遵办。其次叙则改为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凤台先生夫妇寿对,亦必写寄,目下因拔营南渡,诸务丛集,实有未能。
苏州之贼已破嘉兴,淳安之贼已至绩溪,杭州、徽州十分危急,江西亦可危之至。余于十五日赴江南,先驻徽郡之祁门,内顾江西之饶州,催张凯章速来饶州会合。又札王梅村募三千人进驻抚州,保江西即所以保湖南也。札王人树仍来办营务处。不知七月均可赶到否?若此次能保全江西、两湖,则将来仍可克复苏、常,大局安危,所争只在六、七、八、九月。
纪泽儿不知已起行来营否?弟为余照料家事,总以俭字为主。情意宜厚,用度宜俭,此居家居乡之要诀也。余寄回片纸只字,俱请建四兄妥收。即问近好。
国藩手草〓
【译文】
澄侯左右:
五月四日接弟二十一日在县城发来的一信,得悉一切。“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字横写,下用小字注出。这个方法很好,我一定照办。次序则必为“考宝早扫,书蔬鱼猪”。凤台先生夫妇的寿对,也一定写好寄去。眼下因为要拔营南渡,各种事务杂乱,实在还不能写好。
苏州敌军已攻破嘉兴,淳安敌军已到绩溪,杭州、徽州十分危急,江西也很危险。我于十五日赴江南,先驻扎在徽郡的祁门,以照顾江西的饶州,催促张凯章速来饶州会合。又发文给王梅村招募三千人进驻抚州,保住江西就是保住湖南。发文给王人树叫他仍来办理营务处。不知七月是否可以赶到?如果这次能保全江西、两湖,那么将来还可以收复苏、常,大局的安危,主要就看六、七、八、九几个月了。
纪泽儿不知是否已启程来营?弟为我照料家事,总应以俭字为主。情意宜厚,用度宜俭,这是居家居乡的要诀。凡是我寄回的片纸只字,都请建四兄好好收藏。即问近好。
国藩手草
咸丰十年六月二十七日与季弟国葆书
季弟左右:
顷接沅弟信,知弟接行知,以训导加国子监学正衔,不胜欣慰。官阶初晋,虽不足为吾季荣,惟弟此次出山,行事则不激不随,处位则可高可卑,上下大小,无人不翕然悦服。因而凡事皆不拂意,而官阶亦由之而晋。或者前数年抑塞之气,至是将畅然大舒乎?《易》曰:“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我弟若常常履信思顺,如此名位岂可限量?
吾湖南近日风气蒸蒸日上。凡在行间,人人讲求将略,讲求品行,并讲求学术。弟与沅弟既在行间,望以讲求将略为第一义,点名看操等粗浅之事必躬亲之,练胆料敌等精微之事必苦思之。品、学二者,亦宜以余力自励。目前能做到湖南出色之人,后世即推为天下罕见之人矣。大哥岂不欣然哉。哥做几件衣道贺。
沅弟以陈米发民夫挑濠,极好极好!此等事,弟等尽可作主,兄不吝也。
【译文】
季弟左右:
刚接到沅弟来信,知道弟弟接到任命,以训导加国子监学正衔,不胜欣慰。刚刚晋升官衔,虽然不足以作为我们的荣耀,但弟弟此次出山,做事不偏激,也不随波逐流;所处地位可以高也可以低,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官员,没有人不佩服。因此凡事无不如意,而官衔也由此得以晋升。或许前几年抑郁不畅的怨气,至今将畅然舒展了吧?《易经》说:“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我弟弟如能常常想到顺信二字,那功名岂可限量?
我们湖南近些日子风气蒸蒸日上。凡是在军中,人人将求将略,讲求品行,并讲求学术。你与沅弟既然在军中,望以讲求将略为第一要务,点名看操等粗浅之事也必须亲自办理,磨炼胆略、预料敌情等精微事情也必须苦苦思考。品、学二者,也应自勉自励。目前能成为湖南出色的人,后世即可推为天下罕见的人。大哥我岂不很高兴!我做几件衣服道贺。
沅弟用陈米发放给民夫,用作挖濠,很好很好!这类事,你等尽可以做主,我不会吝惜的。
咸丰十年九月二十三日与九弟国荃书
沅弟左右:
接二十日午刻信并伪文二件,知安庆之贼望援孔切,只要桐城、青草塥少能坚定,自有可破之理。
此间诸事如常。有寄希庵一书未封口,交弟阅后封寄。次青十六日回祁,仅与余相见一次。闻其精神尚好,志气尚壮,将来或可有为,然实非带勇之才。弟军中诸将有骄气否?弟日内默省,傲气少平得几分否?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吾因军事而推之,凡事皆然,愿与诸弟交勉之。此次徽贼窜浙,若浙中失守,则不能免于吴越之痛骂,然吾但从傲惰二字痛下工夫,不问人之骂与否也。
【译文】
沅弟左右:
接到你二十日午时来信,及伪军二份文件,得知安庆之敌盼望援军的心情很迫切,只要桐城、青草塥再能稍稍坚持一下,自然会攻下安庆。
我这里一切事情跟往常一样。有一封寄给希庵的信还没封口,交给弟阅读后再寄去。次青十六日回祁门,只与我相见了一次,听说他精神还好,志气还高,将来或许有作为,但实在不是带兵的人才。弟弟军中的将领们有没有骄气?你近日内默默反省,傲气减少了几分没有?天下古今的庸人,都以一个“惰”字导致失败;天下古今的才人,都以一个“傲”字导致失败。我把这个规律推广到军事中,任何事都这样,愿与弟弟们互相勉励。这次安徽敌军窜往浙江,若浙江失守,则不能免于被吴越地方所痛骂,然而我只从“傲惰”两字痛下功夫,不问别人骂与不骂。
咸丰十年九月二十四日与国荃国葆书
沅弟、季弟左右:
恒营专人来,接弟各一信并季所寄干鱼,喜慰之至。久不见此物,两弟各寄一次,从此山人足鱼矣。
沅弟以我切责之缄,痛自引咎,惧蹈危机而思自进于谨言慎行之路,能如是,是弟终身载福之道,而吾家之幸也。季弟信亦平和温雅,远胜往年傲岸气象。
吾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初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早侍祖父星冈公于阶前,请曰:“此次进京,求公教训。”星冈公曰:“尔的官是做不尽的,尔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满招损,谦受益,尔若不傲,更好全了。”遗训不远,至今尚如耳提面命。今吾仅述此语告诫两弟,总以除傲字为第一义。
唐虞之恶人曰丹朱,傲;曰象,傲;桀纣之无道,曰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曰谓已有天命,谓敬不足行,皆傲也。吾自八年六月再出,即力戒惰字以儆无恒之弊,近来又力戒傲字。昨日徽州未败之前,次青心中不免有自是之见,既败之后,余益加猛省。大约军事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巨室之败,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余于初六日所发之折,十月初可奉谕旨。余若奉旨派出,十日即须成行。兄弟远别,未知相见何日。惟愿两弟戒此二字,并戒各后辈当守家规,则余心大慰耳。
【译文】
沅弟、季弟左右:
恒营有专人来,接到两弟各一封信及季弟寄的干鱼,喜慰之至。久不见这种东西,两弟各寄一次,从此山里人可以吃鱼了。
沅弟因我批评的信,痛加引咎自责,害怕陷入危机,而想进取到谨言慎行之路,能这样做,定是弟弟终生受益之道,也是我们家门的幸事。季弟的信也是平和温雅,比往年傲慢之气好得多了。
我于道光十九年十一月二日进京散馆,十月二十八日早上在台阶前侍陪祖父星冈公,请教说:“这次进京,恳求您给予教导训示。”星冈公说:“你的官是做不完的,你的才能是好的,但不可骄傲自满。满招损,谦受益,你如果不骄傲,就更好了。”遗训还不远,至今仍如耳提面命。今天我谨述此语来告诫两位弟弟,总要以戒除傲字为第一要务。
唐虞的恶人有个叫丹朱,傲慢;有个叫象的,也是傲慢;桀纣无道,说自己能力强,不需要别人提意见,能言善辩,能够粉饰过错,说自己有天命,说敬不足行,这都是傲。我自从八年六月复出,就力戒惰字以改变自己没有恒心的毛病,近来又力戒傲字。徽州战役没有战败以前,次青心中不免有点儿自以为是;败了之后,我更加深入反省。大约军事上的失败,不是傲就是惰造成的,二者必居其一;大家族的衰败,也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一。
我于初六发出的奏折,十月初可接到圣旨。我如果奉圣旨被派外出,十天之内就要出发。兄弟远别,不知何日可以相见。只愿二弟戒除这两个字,并训诫各后辈子孙常守家规。那就是我心中莫大的安慰了。
咸丰十年九月二十六日与国荃国葆书
沅、季弟左右:
天晴三日,狗在北岸想狂噬矣。鲍、张皆于二十五日进兵,二十七八可攻休宁。贼是静守不出之象,恐难得手。得润帅信,北事决裂至此,薄海臣民,同深痛愤。初六日请旨之疏,不知道途能不梗塞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