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四年正月二十四日与九弟国荃书
沅弟左右:
弟信言寄文每月以六篇为率,余意每月三次,每次未满千字者则二篇,千字以上者则止一篇。选文之法,古人选三之二,本朝人选三之一,不知果当弟意否?
弟此时讲求奏议尚不为迟,不必过于懊悔。天下督抚二十余人,其奏疏有过弟者,有鲁卫者,有不及弟者。弟此时用功不求太猛,但求有恒。以弟攻金陵坚苦之力,用之他事,又何事不可为乎?
【译文】
沅弟左右:
弟弟信中提到我寄去的文章以每个月六篇为准,我的意思是每月寄三次,每次不满千字的两篇,千字以上的只寄一篇。选择文章的办法,古人的占三分之二,本朝人士占三分之一,不知是否合老弟心意?
老弟现在来讲求奏议之法还不为迟,不必过于后悔、懊恼。天下的督抚有二十几个人,其中奏疏有比你写得好的,有差不多的,有不及你的。你现在用功不求太猛,只求有恒心。以弟弟攻金陵这种坚韧吃苦的能力,用在其他事务上,又有什么干不成呢?
同治四年五月二十五日与国潢国荃书
澄、沅弟左右:
纪瑞侄得取县案首,喜慰无已。吾不望代代得富贵,但愿代代有秀才。秀才者,读书之种子也,世家之招牌也,礼义之旗帜也。谆嘱瑞侄从此奋勉加功,为人与为学并进,切戒骄奢二字,则家中风气日厚,而诸子侄争相濯磨矣。
吾自奉督办山东军务之命,初九、十三日两摺皆已寄弟阅看。兹将两次批谕抄阅。吾于二十五日启行登舟,在河下停泊三日,待遣回之十五营一概开行,带去之六营一概拔队,然后解维长行。茂堂不愿久在北路,拟至徐州度署后,九月间,准茂堂还湘。勇丁有不愿留徐者,亦听随茂堂归。总使吉中全军人人荣归,可去可来,无半句闲话惹人谈论,沅弟千万放心。
余舌尖蹇涩,不能多说话,诸事不甚耐烦,幸饮食如常耳。沅弟湿毒未减,悬系之至。药物断难奏效,总以能养能睡为妙。
【译文】
澄弟、沅弟左右:
纪瑞侄取得我县考试的头名,喜悦欣慰不已。我不望代代人都得到富贵,但愿代代人都有秀才。秀才,是读书的种子,世家的招牌,礼与义的旗帜。谆谆嘱咐瑞侄,从此勤奋努力,为人与做学并进,切实戒除“骄奢”两字,则家中风气越来越敦厚,而子侄们争相进步。
我自从奉旨督办山东军务,初九、十三日两个折子都已寄给弟弟看,现将两次批示的谕旨抄给你们一阅。我于二十五日启程登船,在河下停泊三天,等派回来的十五个营都已出发,带去的六个营都拔营出走,然后再解锚远行。茂堂不愿意在北路久住,准备到徐州度暑后,九月间准许他回湖南。士兵有不愿意留在徐州的,也听任他们随陆茂堂一起回乡。总要使吉中营全军人人光荣归乡,可去可来,没有半句闲话惹人议论。沅弟千万放心。
我舌尖干涩,不能多说话,做事情都不耐烦,幸好饮食如常。沅弟湿毒没有减轻,非常挂念!药物断难奏效,总要以能保养能睡觉为好。
同治四年闰五月初九日与纪泽纪鸿书
字谕纪泽、纪鸿儿:
余于初四日自邵伯开行后,初八日至清江浦。闻捻匪张、任、牛三股并至蒙、亳一带,英方伯雉河集营被围,易开俊在蒙城,亦两面皆贼,粮路难通。余商昌岐带水师由洪泽湖至临淮,而自留此待罗、刘旱队至乃赴徐州。
尔等奉母在寓,总以勤俭二字自惕,而接物出以谦慎。凡世家之不勤不俭者,验之于内眷而毕露。余在家深以妇女之奢逸为虑,尔二人立志撑持门户,亦宜自端内教始也。余身尚安,癣略甚耳。
涤生手示
【译文】
字谕纪泽、纪鸿儿:
我于初四从邵伯出发后,初八到达清江浦。听说捻军张、任、牛三股人马开到蒙城、亳州一带,英方伯在雉河被包围了,易开俊部在蒙城,也是两面受敌,粮食供应困难。我与黄昌岐商议,由他带水师由洪泽湖到临淮,我自己留下来在这里等待罗茂堂、刘松山的陆军开到,再去徐州。
你们在金陵寓所侍奉母亲,总要以“勤俭”两个字来要求自己,待人接物要谦虚谨慎。大凡世家子弟不勤俭的,从他们的家眷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家时就很担心家中妇女奢侈逸乐,你两人下决心要支撑曾家门户,也应该从严格家庭内部的教育开始。我身体还算安好,癣病略有点儿加重。
涤生手示
同治四年九月初一日与纪泽书
字谕纪泽儿:
三十日成鸿纲到,接尔八月十六日禀。具悉尔十一后连日患病,十六日尚神倦头眩,不知近已痊愈否?吾于凡事皆守“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二语,即养生之道亦然。体强者,如富人因戒奢而益富;体弱者,如贫人因节啬而自全。节啬非独食色之性也,即读书用心,亦宜检约,不使太过。
余八本匾中,言养生以少恼怒为本。又尝教尔胸中不宜太苦,须活泼泼地,养得一段生机。亦去恼怒之道也。既戒恼怒,又知节啬,养生之道,已尽其在我者矣。此外寿之长短,病之有无,一概听其在天,不必多生妄想去计较他。
凡多服药饵,求祷神祇,皆妄想也。吾于药医、祷祀等事,皆记星冈公之遗训,而稍加推阐,教示后辈。尔可常常与家中内外言之。尔今冬若回湘,不必来徐省问,徐去金陵太远也。朱金权于初十内外回金陵,欲伴尔回湘。
近日贼犯山东,余之调度,概咨少泉宫保处。澄、沅两叔信附去查阅,不须寄来矣。此嘱。
涤生手示
【译文】
字谕纪泽儿:
三十日成鸿纲到我这里,接到你八月十六日的禀帖。知道你十一日以后连续几天患病,十六日还感到精神怠倦,头晕目眩,不知近日已痊愈了没有?我遇事都遵守“尽我个人努力,听凭天意命运”两句话,就是养生之道也是如此。身体强健的人,如同富有的人力戒奢侈而更加富有;体质虚弱的人,如同贫穷的人因节俭而得以自我保全。节俭不光是在饮食、性欲上,就是读书用心,也应节约俭省,不能太过分。
我的八本匾内,讲养生以少恼怒为本。又曾经教导你心中不要太苦,要活泼,培养心中的一片生机。这也是去除恼怒的办法。既要力戒恼怒,又要知道节俭,于是养生之道中自己能做的就都做到了。除此以外,像年寿长短,得不得病,一概听凭天意,没有必要多生妄想去计较那些。
大凡多吃药,求神保佑,都属于妄想。我对医药、祈祷祭祀等事,都牢记星冈公的遗训,而稍微加以闸述,用来教育后辈。你可以时常对家中内外说一说。今年冬天如果你回湘乡,就不必来徐州见我,徐州离金陵太远了。朱金权将于初十前后回金陵,想与你结伴回湘乡。
近日敌军进犯山东,我调度兵马的公文,一概以咨文发到李少荃宫保处。澄、沅两叔的信附去查阅,不要寄来了。就此嘱咐。
涤生手示
同治四年十月初四日与纪泽书
字谕纪泽儿:
初三夜蒋大春到,接尔二十六日早一禀。具知李老太太病已痊愈,尔病亦好,慰慰。此间之贼于二十九日稍与徐郡派出之马队接仗,其夜即窜萧县,初一二日窜又渐远,现尚不知果窜何处。各兵既力求宽限,以后即限九日,以八百里之程,每日仅走九十里,并非强人所难。仍须立一课程:早到一日赏三百,早二日赏六百;迟一日打四十,二日打八十革去。
张文端公《聪训斋语》,兹付去二本,尔兄弟细心省览,不特于德业有益,实于养生有益。
余身体平安,惟精神日损,老景逐增,而责任甚重,殊为悚惧。余不多及。
【译文】
字谕纪泽儿:
初三夜间蒋大春来此地,接到你二十六日早晨的一份禀帖。知道李老太太的病已经痊愈,你的病也好了,很欣慰。这里的敌军于二十九日与徐州派出的马队有小的接触战,当天夜里就流窜到萧县,初一、初二日流窜得越来越远,现在不知道究竟流窜到什么地方去了。各路人马既然力求宽限日期,以后就限于九天时间,以八百里的路程算,每天仅行军九十里,并非强人所难。仍然必须定一条规定:早到一天赏银三百两,早到两天赏银六百两;迟到一天打四十,迟到两天打八十并革职。
张文端公的《聪训斋语》现带回两本,你们兄弟细心阅读,不只是对品德修养有好处,实在是对养生也有好处。
我身体平安,只是精神越来越差,老态逐渐增加,而责任重大,特别惶恐。其余的不多谈了。
同治四年十月初五日与国潢国荃书
澄、沅弟左右:
复奏少荃不宜入洛、李丁不宜遽跻封疆一疏奉旨留中,并无寄谕,颇不可解。
东抚阎丹初与此间水乳交融,豫抚吴少村多所牴牾。吾以位望太隆,从不肯参劾邻封疆吏,故河南公事,不甚顺手。若少荃长任两江,饷事不至掣肘。吾将于撤朱、唐、金军后,接撤刘、朱二军,腾出六军之饷概养淮军,专办捻匪,或可有济。若少荃不在两江,军饷断难应手,吾不能不引疾告退。月内当有明降谕旨也。
张文瑞公家训一本,寄交纪渠侄省览。渠侄恭敬谦和,德性大进,朱金权亦盛称之。将来后辈八人,每人各给一本,又给沅弟所刊《庭训格言》一本,又以星冈公书疏鱼猪早扫考宝八字教之,一门之风气自盛矣。
【译文】
沅弟左右:
回奏李少荃不宜去洛阳,李丁不宜立即提拔为督抚的一道奏章奉旨留中,并且没有寄谕,很难理解。
山东巡抚阎丹初与我关系极好,河南巡抚吴少村则与我矛盾较多。我因为地位显赫,名望过高,从不肯弹劾邻近的封疆大吏,所以河南的公事不是很顺手。如果李少荃长期担任两江总督,则军饷方面的事务不至于掣肘。我将在裁撤朱、唐、金诸营以后,接着裁撤刘、朱诸营,这样腾出来的六军饷额全部用以给养淮军,专门对付捻军,也许可以成功。如果少荃不任两江总督,军饷供应决难顺心,我就不能不称病引退了。这个月里应该有明发谕旨。
张文瑞《家训》一本,寄给纪渠侄阅读。纪渠侄待人恭敬谦和,德行大有长进,朱金权也极力称赞他。《家训》一书将来后辈八人每人都给一本,另给沅弟所刊的《庭训格言》一本,又拿星冈公“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八个字教导他们,家门的风气自然会兴盛了。
同治四年十月十五日与国潢国荃书
澄、沅弟左右:
吾以淮军分布济宁、徐州、归德、周家口等处,此次捻匪东窜,处处被我军拦头击败,若自投罗网者然。从此或不敢肆意流窜,恐将为湖北之害耳。
沅弟已具摺谢恩否?如身体果未全好,明年二月再行辞谢,尚不为迟,目下则不宜疏辞。以朝廷之仁厚,凡任事之臣,当可善始善终。两弟悉心酌之。
《鸣原堂论文》已抄若干篇?此间无底稿可查,请弟抄一目录寄来,拟再续批数十篇以成完编。或取佳文,或取伟人,总期足以感发兴起耳。
【译文】
澄、沅弟左右:
我将淮军分布在济宁、徐州、归德、周家口等地方,这一次捻军向东逃窜,处处遭到我军迎头痛击,就像他们自投罗网一样。从今以后他们也许就不敢任意乱窜,恐怕以后会流窜到湖北为害一方。
沅弟是不是已经呈上奏折谢恩了?如果身体真的没有完全好,明年二月再辞职也不晚,目前还不宜上疏辞职。以朝廷的宽厚仁慈,凡是担当国事的臣子,就应该善始善终。两位弟弟细心考虑考虑。
《鸣原堂论文》已经抄了多少篇了?这里没有底稿可查,请弟弟抄录一份寄来,我打算再陆续批几十篇,以使全书完成。或者取好的文章,或者选作者是伟人的,总之希望被选上的文章让人读后感到振奋。
同治五年二月十八日与纪鸿书
字谕纪鸿:
凡作字,总要写得秀,学颜、柳,学其秀而能雄;学赵、董,恐秀而失之弱耳。尔并非下等资质,特从前无善讲善诱之师,近来又颇有好高好速之弊。若求长进,须勿忘而兼以勿助,乃不致走入荆棘耳。
【译文】
字谕纪鸿:
凡是写字总要写得秀气,学习颜真卿、柳公权,就要学他们的秀气和雄健;学赵孟頫、董其昌,就害怕因秀气而失之于笔力弱。你并不是下等资质,仅仅是因为从前没有善于讲解善于诱导的老师,近来又有好高骛远追求速效的毛病而已。苦心追求有所长进,要有记性还要加上有人帮助,这才不至于误入歧途。
同治五年二月二十五日与纪泽纪鸿书
字谕纪泽、纪鸿儿:
二十日接纪泽在清江浦、金陵所发之信。二十二日李鼎荣来,又接一信。二十四日又接尔至金陵十九日所发之信。舟行甚速,病亦大愈为慰。老年来始知圣人教孟武伯问孝一节之真切。尔虽体弱多病,然只宜清静调养,不宜妄施攻治。
庄生云:“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东坡取此二语,以为养生之法。尔熟于小学,试取在宥二字之训诂体味一番,则知庄、苏皆有顺其自然之意。养生亦然,治天下亦然。若服药而日更数方,无故而终年峻补,疾轻而妄施攻伐强求发汗,则如商君治秦、荆公治宋,全失自然之妙。柳子厚所谓名为爱之其实害之,陆务观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皆此义也。
东坡《游罗浮》诗云:“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下一存字,正合庄子在宥二字之意。盖苏氏兄弟父子皆讲养生,窃取黄老微旨,故称其子为有奇志。以尔之聪明,岂不能窥透此旨?余教尔从眠食二端用功,看似粗浅,却得自然之妙。尔以后不轻服药,自然日就壮健矣。
余以十九日至济宁,即闻河南贼匪图窜山东,暂驻此间,不遽赴豫。贼于二十二日已入山东曹县境,余调朱星槛三营来济护卫,腾出潘军赴曹攻剿。须俟贼出齐境,余乃移营西行也。
尔侍母西行,宜作还里之计,不宜留连鄂中。仕宦之家,往往贪恋外省,轻弃其乡,目前之快意甚少,将来之受累甚大。吾家宜力矫此弊。余不悉。
涤生手示
李眉生于二十四日到济宁相见矣。四叔、九叔寄余信二件寄阅。他人寄纪泽信四件、王成九信一件查收。
【译文】
字谕纪泽、纪鸿儿:
二十日接到纪泽在清江浦、金陵发出的信。二十二日李鼎荣来,又接到一封信。二十四日又接到你到金陵后十九日发出的信。船走得很快,你的病也好多了,我很欣慰。年老之后才知道《论语》中孔圣人答复孟武伯请教孝道一节所讲的真切。你体弱多病,只适宜于清静调养,不适宜于随便用药物治疗。
庄子说过:“只听说要让天下的人自在宽裕,没有听说要统治天下的。”苏东坡就摘取这两句话作为养生的办法。你对小学很熟悉,可取“自在宽裕”几个字体验回味一番,就知道庄子、苏东坡都有顺其自然的意思。养生也是这样,治天下也是这样。比如吃药,每天变换几种方剂,无缘无故地整年猛烈进补,病不重而妄加药物求发汗,那就像商鞅治理秦国、王安石治理北宋,完全丧失了自然的妙处。柳宗元所说的“名义上是爱护其实是伤害”,陆游所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都是这个意思。
苏东坡《游罗浮》诗说:“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下句一个“存”字,正合乎庄子“自在宽裕”的意思。因苏家父子兄弟都讲究养生,巧取黄老学说精微的宗旨,所以称赞他的儿子有奇志。以你的聪明,难道不能看透这一层旨意吗?我教你从睡眠饮食两方面用功,看似粗浅,实际上却能得到自然的妙处。你以后不要轻易吃药,自然越来越健壮了。
我十九日到达济宁,听说河南的捻军图谋窜往山东,我就暂时驻在这里,不马上到河南。捻军于二十二日已进入山东曹县境内,我调朱星槛三个营来济宁守卫,腾出潘鼎新一军到曹县去攻剿捻军。等到捻军离开山东境内,我才能调动军队向西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