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刀杀人】
五月十日子时,范文程回到家里刚要入睡,他突然听到一声马嘶在他的门前响起,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和家仆压低声音的询问声、开门声。
范文程急忙整衣着履走出卧室,走进庭院。却见启心郎索尼站在他的面前拱手说道:“打扰先生的清梦了,汗王请先生进宫议事。”
他惊诧道:“有突变之事发生吗?”
索尼守口如瓶,只是催促道:“马车已在门外,请先生登车。”
范文程在索尼的引导下,走进议事厅,他举目一看,在几支烛光照映的桌案旁,坐着身着睡衣的皇太极和一位商人妆束的女真青年。
范文程走近皇太极,未及参拜,就被皇太极挽坐于自己身边,神情凝重地开了口:“先生两年前预言的‘袁崇焕与毛文龙之争’终于爆发了,鄂硕,你详细谈谈!”
范文程眸子一亮,对这位青年刮目相看了:鄂硕,原来这就是谍工中神出鬼没的鄂硕啊!
鄂硕是从镇江匆匆赶来的,他有礼貌地向范文程请安之后,详细禀奏了毛文龙与袁崇焕在帐内的争辩和袁崇焕以十二条罪状斩毛文龙于帐下的经过,详细禀奏了袁崇焕的善后处理和皮岛将士的反应和现状……
范文程似不曾察觉,依然在闭目思索着……
皇太极确实有着帝王罕有的雅量。尽管袁崇焕即将发动进攻的严峻形式横在他的面前,他依然身靠椅背,望着桌案上一分一分燃烧见短的蜡烛,不愿打扰范文程的思索,等待着这位心膂谋臣思索的完成。
宫墙外的鼓楼上敲响了四更的鼓声,鼓声撞击着凤凰楼上月色朦胧中的画廊绮窗,皇太极似觉范文程的思索已经完成,便和着低沉的更鼓声低声问道:“范先生,你的梦还没有做完吗?”
范文程在低沉的更鼓声和皇太极低沉的询问声中激灵地睁开眼睛,向皇太极拱手请罪:“臣有罪,累汗王枯坐四更。赖汗王眷顾,臣的梦做完了。”
“梦中看到什么?”
“臣看到袁崇焕关外防御瓦解,看到袁崇焕仓皇奔往北京,看到袁崇焕身败名裂,看到……”
皇太极笑了:“先生真在说梦啊!”
“梦要成真,全凭汗王决断了。”
皇太极大喜,移坐靠近范文程,急切地说:“请先生明示。”
范文程拱手说道:“汗王,臣大胆进言了。用兵之道,在于避实就虚,扬长避短,制敌要害。现时,袁崇焕‘主守’完成,‘后动’在即,与其被动应敌,莫如主动出击,臣请汗王亲率大军,北渡辽河,入蒙古,绕过锦州、宁远、山海关,由长城外走奈曼、敖汉,至喀喇沁,破龙井关、大安口进入长城夺取遵化、蓟州、通州、直逼北京……”
皇太极一下子被范文程这大胆的筹划惊呆了,神情惊讶地望着范文程说不出话来。
范文程捋袖站起,拿来茶杯,指蘸茶水,在桌案上迅速地勾画出一幅长城内外地要简图:“汗王请看,这是蒙古奈曼部,这是蒙古敖汉部,这是蒙古喀喇沁部,这是长城,这是长城龙井关,这是长城大安口,这是遵化城。大安口在遵化城西北,龙井关在遵化城东北,我军破龙井关、大安口而入,遵化城唾手可得。汗王再看,这是蓟州,距遵化城一百五十余里,纵骑一日可达,这是通州,距蓟州二百余里,纵骑一日一夜可至。我军铁骑若纵横于通州,北京城里的崇祯皇帝还能安坐龙椅吗?”
皇太极的神情变得激越飞扬,连声叫好:“好,好一个大胆的设想,好一个神奇的筹划,袁崇焕辛苦经营十个月的关外三层防御瓦解了,无用了。好,精妙的启迪,精妙的道理:仗是活的,得活着打啊!先生,你讲,你接着讲!”
范文程的神情也激越起来,仍在用手指蘸水修补着“长城内外地要简图”的印线,大声述说着他的筹划:
“汗王的大军兵临北京城下,崇祯皇帝能不震惊?能不慌神?能不急令袁崇焕回师以解北京之危吗?袁崇焕放虎入关,能不承担纵敌误国之责?能不心急火燎地以功补过,能不仓皇回师拱卫北京城吗?只要他回师救援北京,他就失去了主动,他的性命前程就握在汗王手里,汗王或设伏截击,或重兵围攻,或制造流言,或施行反间,文章就由汗王做了。而袁崇焕重返辽东十个月来的自我扩张权力,与我频繁‘议’和,特别是亲临皮岛斩杀毛文龙,都是可以用做施行反间的话题,都足以引起崇祯皇帝的猜疑。汗王,除掉袁崇焕,报昔日宁远兵败之仇,雪昔日宁远兵败之恨,也许就在此一举……”
皇太极的神情,呈现出从未有过的肃穆坚定和威严,他霍地站起,走向窗口,推开窗扉,眺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远处努尔哈赤的梓宫沉默着。范文程看得清楚,此时皇太极的心绪,已不仅是对此举胜利前景的激越飞扬,而是已注入了昔日宁远兵败、努尔哈赤怀恚而亡的深仇大恨。
“汗王,臣的心智思虑,仅此而已。如何决断,请汗王深思。”
皇太极仍在凭窗眺望着,低声说道:“谢谢先生,谢谢先生,我可以告慰父汗怀恚饮恨的英灵了……”他突然转过身来,大声说道,“先生所谋,精妙神奇,周到细密,但我仍有一事不解……”
范文程茫然:“请汗王谕示。”
“先生以前到过北京城吗?”
“没有。”
“先生游历过长城诸隘口吗?”
“没有。”
皇太极大步行至桌案前,见桌案上范文程用茶水勾画的“长城内外地要简图”已消失无迹,便指桌案询问:“这幅消失无迹的地要图,从何而来,是先生凭想象臆造的吗?”
范文程感到高兴,皇太极善用兵,每战之前,对战场上的地形地貌总是亲自察看的,便拱手说道:“汗王忘了,臣的曾祖范镱曾于明朝嘉靖年间任兵部尚书,在其任职三年间,曾以大部分精力修筑长城居庸关至山海关的关隘台墩,并亲手绘制一幅《战地要津图志》。”
“此图现在何处?”
范文程跪倒,神情凝重地禀奏:“此图臣在抚顺城投奔大汗时留交父亲,臣离家之后,家父当即焚毁,但已刻印在臣的脑海里。汗王,臣献给汗王的都是汉族先祖先民的所遗啊!”
皇太极闻声神情亦为之凝重,双手扶起范文程:“谢谢先生,谢谢汉族的先民先祖,我骤然间领悟到先生屡谏招纳汉官汉将的深刻用心了,我意已决,当依先生的筹划,发兵北京,要搅得袁崇焕身败名裂,要搅得崇祯皇帝日夜不宁,要搅出一个新的局面来……”
这对君臣又熬过了一个不眠的夜晚。
1629年十月二十六日深夜亥时,老河攻关的战斗打响,八旗军一路过关斩将,少受阻碍。十月三十日傍晚,八旗军左右两翼兵马会师于遵化城下,皇太极扎大营于遵化城东五里处的靠山寨,立即向遵化城四周的迁西、党岭、蓟州方向派出了游骑,并连夜召开贝勒会议,商定攻取遵化城的部署……
龙井关、大安口的失陷,八旗军越过长城攻城掠地的消息传至北京,如炸雷轰顶,立即引起了黎庶商贾的剧烈震动和惶恐不安,使朝廷群臣失魂落魄,使崇祯皇帝意外、震骇和疑惑,他在暴怒中,敕令兵部尚书孙承宗率领京营二万兵马驻守通州,阻击八旗兵进扰京师,敕令大同总兵官满桂、宣府总兵官侯世禄率兵勤王,并急令蓟辽督师袁崇焕挥师入关,保卫京畿。
袁崇焕是十月二十九日清晨寅时接到崇祯皇帝敕令的,他完全惊呆了,仓促率领宁锦镇二万兵马和祖大寿驰援京师,并命令山海关总兵官赵率教率领兵马四千为前锋,奔赴遵化城,确保遵化城的安全,阻止皇太极兵逼京师。
十月二十九日午后,山海关总兵官赵率教率领四千精锐铁骑奔向遵化城。他根本没有想到,他的到来已为八旗游骑探知,并迅速禀报了皇太极;他更没有想到,皇太极已采纳了范文程的谏言,停止了即将发起的攻打遵化城的部署,并已集中兵力于遵化城东的十里丘陵地带,为他设置了天罗地网。
明军刚进入包围圈,皇太极猛地举起右手,猛力地挥下,五十名号手立即吹响了牛角号,引起了十里战场丘陵间无数号角的轰响,赵率教在仓促的应战中,但仍然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已知身陷绝境,但仍图绝处逢生,他从“呜呜”牛角号声中判断出八旗兵主帅的所在,便与中军臧调元率领标营五百精骑,撇开阿济格的纠缠,直向皇太极所在的丘陵扑来,企图用与敌主帅同归于尽的方式,摆脱被动,寻得突围而出的空隙……
八旗军这边,吹响“呜呜”的牛角号,发出了围歼敌军主帅的号音,阿济格率领的三百亲兵尾追而至,多尔衮、豪格率领的亲兵赶来,明军标营五百精骑伤亡殆尽,赵率教被阿济格斩于马下,中军臧调元被鳌拜活捉。
于是,皇太极加速了向北京的进军:
十一月三日,八旗兵攻克遵化城。
十一月十三日,八旗兵攻克蓟州。
十一月十四日,八旗兵攻克三河。
十一月十五日,八旗兵攻克通州。
十一月十七日八旗兵进至距离北京仅二十里的城北关,皇太极接到东北方向谍骑的禀报:大同总兵官满桂、宣府总兵官侯世禄各率三万兵马来援,已列阵于德胜门、安定门。同时,东南方向的谍骑禀报:袁崇焕率领二万宁锦铁骑已抵达蓟州。
形势变了,大同、宣府的援兵到了,袁崇焕也匆匆赶来,北京城的守军连同京都九营十万兵马将达到十八万。皇太极不得不审慎对待了。
十一月十七日夜晚,在城北关外的军帐里,皇太极召开了贝勒会议,话题很自然地集中到袁崇焕身上。三贝勒莽古尔泰首先开了口:
“没有什么可商议的,既然袁蛮子赶来送死,就先收拾他!”
阿济格也大声附和:
“对!先收拾袁蛮子,报宁远之仇。汗王,只要你发令,我就砍掉袁蛮子的脑袋!”
皇太极十分欣赏莽古尔泰和阿济格因仇恨激发的这种勇气,此时他也需要这种勇气,便微微点头。
大贝勒代善看到了皇太极的态度,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要收拾袁崇焕这个仇人,就不能让他逃掉,我看还是照在遵化城东吃掉赵率教的战法打,袁崇焕现时到了蓟州,蓟州距此地约三百里,他就是马不停蹄也需要两天两夜才能抵达北京,就算他此时已从蓟州出发一天,最早明天晚上才能到达通州。咱们可用两万兵马不停地佯攻北京,牵制着大同总兵满桂和宣府总兵侯世禄的兵马,连夜悄悄用六万兵马在通州设伏,用三打一的优势包围袁崇焕,吃掉袁崇焕!”
莽古尔泰、阿济格、济尔哈朗都为大贝勒代善的想法叫好,都要求调自己的兵马去通州设伏,阿济格因在遵化斩了赵率教,受到奖赏,斗志更旺,此时主动提出由他攻击袁崇焕的标营。皇太极却对这样的战法心存疑虑。他望着双眉紧皱、一直没有说话的多尔衮询问:“多尔衮,你有啥想法?”
十七岁的多尔衮展开眉头,沉默片刻,朗声回答:“我遵从汗王的决断。”
皇太极笑了,他知道多尔衮这巧妙的回答,含有不赞同“通州设伏”之意,便把目光投向默默坐在军帐一角的范文程:“范先生,该说出你的想法了。”
范文程一直保持着对诸位贝勒的尊重,他抬起头来,拱手向皇太极和各位贝勒致意:“三贝勒所言极是,这一次咱们决不可放过袁崇焕;大贝勒所想的通州设伏,细致周密,足以置袁崇焕于死地。但臣在想,与其咱们斩掉袁崇焕,莫如叫崇祯皇帝杀掉袁崇焕……”
诸贝勒一时愣住了。
皇太极兴起,知道范文程要用反间计了,便拱手催促:“先生请讲!”
范文程拱手说:“请汗王和各位贝勒深思:我们斩掉袁崇焕,也就成全了袁崇焕的名节,成为明朝的忠烈义士,明朝边官边将会以袁崇焕为榜样,为崇祯皇帝尽忠,咱们的面前将会出现更多的袁崇焕;若崇祯皇帝杀了袁崇焕,袁崇焕将成为叛逆而丧失一切名节,甚至会九族遭诛,今后,明朝就不会有第二个袁崇焕了……”
三贝勒莽古尔泰一声吼叫,打断了范文程的话语:“胡说!袁崇焕千里回师救援北京,是有功之臣,崇祯皇帝疯了,能杀他吗?”
范文程微微一笑,坚定地回答:“能。”
一个“能”字出口,诸贝勒都睁大眼睛看着范文程,三贝勒莽古尔泰受噎,有些火了,霍地站起,大声喊道:“能?怎么个‘能’法,你说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