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萧萧下了火车,来到电话亭边,犹豫了一阵,拿起的话筒又放下了。
她搓了搓冻僵的手,在稀稀落落的雪花中拦了一辆车。
安顿下来后,她来到街上,她想看看附近有没有茶馆。他说过多次:这辈子我们肯定还要见面的,我们一定要见一面,最好是在冬季,最好是找一家茶馆,要有热气袅袅的茶,要有舒适的木椅,要有淡黄的灯光。她边走边想,也许他就在我正经过的这栋楼上,也许就在身边疾驰而过的汽车里,他肯定怎么也想不到,她刚刚从千里之外赶到这里,独自思考着找到他的最有创意的办法。她希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而不是在电话里约定,在哪里碰头。一想到他对即将到来的喜悦一点准备都没有,冯萧萧就觉得无比振奋。
他们分别有六七年了,除了那串数字,她对他的了解几近于零,他发福了吗?他生活幸福吗?他还喜欢骑摩托车吗?她一概不知,在他们偶尔的电话里,总是她说他听,偶尔发表一点评论。她不是忘了问他,而是有意不去问他,她觉得他们之间没有必要谈琐事,他的琐事就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她的琐事则应该是她的男朋友之类,他们谈这个不是自找难过吗?
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冯萧萧还是一家纺织企业艺术团的歌唱演员。冯萧萧一直把这段经历看作她一生最大的转折点,她在这个乱哄哄的集体里突然长大了。在此以前,冯萧萧是一家街道幼儿园的老师,学生们大都来自城乡结合部,形容参差不齐,刚开始,冯萧萧还能专心致志地教他们叠手绢,唱儿歌,做游戏,分发即将过期的饼干,后来,她就有些涣散了,学生们在院子里做着游戏,她则无聊地靠着门廊,在太阳下眯起眼睛,轻声哼着邓丽君的歌。高中的时候,冯萧萧一直享有“小邓丽君”的外号,这外号是班上的男生们给取的,那时,有两三个男生围着她蠢蠢欲动,可她瞧不起他们,他们都是农村来的学生,除了成绩比她好一点,其他没一点看相,不是衣衫破旧,就是歪瓜裂枣。她家就住在城边上,虽然没有城市户口,但家里并不种田,所以她宁肯喜欢一个街上的小痞子也不喜欢总带一股泥腥味的他们。后来,这些有泥腥味的家伙纷纷考上了大学,她却落榜了。费了好大劲才进了这家幼儿园,没干几年,在日复一日的尿臊味和奶腥味中,冯萧萧开始感到前景灰暗,了无生机。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个艺术团的招聘广告,想也没想就报了名。
艺术团成员来历很杂,既有活跃在专业剧团之外的小红人,也有像冯萧萧这样的无名氏,当然,大多数舞蹈演员都是从一线工人中像选美一样选出来的。建团后半年,这个集体还很像那么回事,厂方专门拿出食堂后边的小平房给他们做排练室,那里有四壁都是镜子的练功房,有碰一下就叮叮哐哐响半天的乐队库房,还有高薪聘请来的专业歌舞团的老师,不分白天黑夜,关起门来对他们进行封闭式集训。半年下来,食堂的工人们因为近水楼台的便利,也受了不少艺术熏陶。揉面的人,不知怎么就狠狠地喊起了《站台》,炒菜的时候,大师傅推动吊在铁锅上方的大锅铲,不由自主地哼上了《乌苏里船歌》,开饭结束,清洗厨房时,他们挥起饭勺,即兴敲打起铝盘和锅盖,居然找到了几个像样的音符。
冯萧萧在这半年里收获很大,她不仅歌唱得更好了,在打扮上也得到了老师的不少指点。冯萧萧并不特别漂亮,她是娃娃脸,脑袋大,身子细,台下看着,固然清甜可爱,但上台就不行了。老师说,幸亏你是通俗唱法,你记住,唱通俗的人,不一定要漂亮,但一定要有个性。老师说完就把她带到理发店,抓起她的妹妹头,比比划划说了半天,终于给她设计出了新发型,前面修剪得像个不听话的小男孩,后面却有参差不齐的长发披下来,多了一点动感和柔媚。
老师的话唤醒了冯萧萧沉寂多年的某根神经,她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她就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她曾经自作主张跑到派出所里改了名字,她讨厌父母给她的“冯晓晓”三个字,她挑了一个最喜欢的“萧”字代替,那时,她才只有十六岁。她的个性那么早就萌芽了,后来却无缘无故地处于停滞状态,如果不是老师提醒,她差点要把这点传统忘光了。她一边兴奋地为自己设计着奇装异服,一边鄙视着身边那些演员们的穿着打扮,她觉得她们不过是潮流的应声虫,而她,她是不想去做一只应声虫的,绝不。冯萧萧在这支花红柳绿的队伍里渐渐成了一个有争议的人物,这使她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真正奠定她在艺术团地位的那场演出有些人至今还记得,那天她唱了一首《我不是坏小孩》,在四平八稳的晚会调子里,冯萧萧一身怪异骇人的打扮,从舞台一侧踉踉跄跄地冲出来,略带哭腔、气哼哼地唱道:我不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坏小孩。台下的观众被弄得呆了一刹,紧接着就精神一振,噼哩啪啦地鼓起掌来。说实话,那些穿着拖地长礼服的歌手在他们眼里是不讨好的,他们坐在台下细心地挑剔歌手的长相,内行一点的则不停地说,又唱黄了又唱黄了,只有冯萧萧的演唱能带给他们耳目一新的感觉,她的着装让他们费解,她的歌曲也让他们觉得新鲜好玩,没等他们彻底看清她的表演,一首歌就唱完了,他们想也没想,就把矜持的掌声全都给了她。从此,冯萧萧尽管不是团里最看好的演员,却成了必不可少的演员之一,就像一桌精致的宴席,必有一道味道浓重的菜式一样。
冯萧萧很满意自己的这种地位,从此无论台上台下,都是一副曲高和寡与众不同的样子,既不去讨好团长,也不注意去搞好同事关系,去演出的途中,她双手插在裤袋里,吊儿郎当地走在最后。她坚持不用团里的化妆师,她要自己化妆,人家都化好了,她才找了个角落坐下来,不太情愿地腾出一只手,在脸上潦草地描几笔,似乎是在向人无声地显示,这场小小的演出,根本不必如此隆重。事实上,从拍下来的舞台照来看,冯萧萧的妆化得并不潦草,有人说,她是等别人上台去了,才躲在幕后认认真真地化妆的。她们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她们也不想去搞懂她,她们才没时间去管她,她们都忙得很,在演出的同时,艺术团还承担着公关的职能。有时,她们集体出动,热热闹闹地把公关对象弄得晕头转向,有时,却只有两三个人被悄悄点名,在傍晚时分神秘地上车,去某个她们事先并不知道的地方。这样的活动是只要谄媚不要个性的,所以,外形峥嵘的冯萧萧从来不在点名之列,她只参加过几次集体活动,无非是表演几个节目,然后邀请台下的嘉宾跳舞。
冯萧萧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活动中碰上他的。他坐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似乎对跳舞并不热衷。冯萧萧当然不愿意去请那些最前排的人物,按照惯例,那些人物总是由应声虫们去应付,她是不会和她们去争艳斗妍的,她擦了一把舞台灯光烤出来的热汗,悄悄来到台下靠后的地方,在他旁边不远处坐了下来。
他马上就过来跟她攀谈了。他望着那些来不及卸妆就跑下来请人跳舞的演员说,你跟她们不一样,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很有个性。他还说你应该到专业歌舞团去,受正规的训练,你肯定会熬出来的,你有这个基础。这正是冯萧萧最喜欢的赞美,她半点也没矜持,就开始跟他交谈起来。她发现他是个很
健谈的人,正当她觉得一个话题就要结束时,他却巧妙地来了个承上启下,非常自然地转入下一个话题。
她很少遇上这样的谈话对手。
他告诉她,他叫佟和毅,是做购销工作的。冯萧萧望着他那张英俊的脸,有些明白了,这样的人当然得有好口才。然后他们就跳舞了,一曲跳完,他们依旧回到原位,这是一个相对冷落的角落,主宾双方都有点忽略了这个地方,所以下一支曲子奏起来的时候,不知是因为别无选择,还是出于礼貌,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跳起了第二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