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已是民国廿年——公元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青瓦舖五座大窑仍是烟火缭绕砖瓦交易兴盛,数以千计的窑户和庄户在这舖上孜孜不倦地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历经沧桑岁月磨砺,青瓦舖岗子中央的龙脊上,住户们结成了一条被称作半头集的集街。集街以路面区分居户身份:泥土路面的东半头街上,聚居着五六十户庄户人家,而铺有青石板的西半头街上,则聚居有百来窑户和商户人家。一遇天雨出行,东街难免路面泥泞行人多是绕集街住户廊下经过,而西街人户则当街行走享有爽脚防滑之利……早年由窑主大户捐建的火神庙,也坐北朝南耸立在西街上,它气势恢弘的四合院远远高出集街上的民房。火神庙宇正厅赫然供奉有颛顼氏后代火宫之神祝融相貌凶狠、三头六臂、并配有风火轮火葫芦火印火剑火弓等火器的塑身像。每年诸窑点火歇火时节,窑主们都要带了家人进庙宇顶礼膜拜……西街沿街的一段集市上,每天都交易营生有一些小农人户挑担叫卖的新鲜菜蔬和一些小商户倚其门面兜售的生熟副食日用百杂等物品。
青瓦舖规模不相上下的五座古窑分别盘踞在半头集龙身向南北两侧展延的龙爪岗上,一年四季五座古窑或是轮番或是同时点火燎烧,舖子上空不时能见烟雾翻腾,如同一条条乌龙冉冉跃起悠然腾空忽又直冲九霄云天。古窑升腾的窑火青烟与远空大片的白云混为一体缠绕幻化,渐成巨鹰苍狗之象……极目远眺这般景致莫不使人肃然感为壮观,距隔青瓦舖十多里远的乡间人户赶在晴天白日遥望窑火巨烟,也会相指传言说:“喏——青瓦舖窑上点火烧窑了!”
众多窑户和庄户人家散住半头集龙身和龙爪四周,这里家境一般的人户大都自盖有浅窄的坯墙瓦顶房居住,或有一时盖不起房屋的人户也都租借窑主的瓦顶工棚或坯棚居住。虽然这里盛产茅草,但青瓦舖及其一带的房屋是绝不用茅草盖顶的……在一些生长有年的皂角、黄连木以及桑、榆、槐树的掩映下,乌垭垭成片的青瓦房顶,满目的窑火青烟与密匝匝的柴火堆垛构画出青瓦舖一派特色景致。还有舖上窑户做坯模具的敲打声,出窑垛码青瓦的碰击声,窑工装坯烧窑出窑的吆喝声,远来采瓦购砖挑夫和驮夫的人吼驴嗥声,与庄户人家的鸡鸣狗吠声相互交汇,无不彰显青瓦舖窑上的声色鼎沸或熙熙攘攘。
窑户们长年取土做坯,挖空了舖子东南面许多山丘,使同样古老的周岔湖湖面逐年扩张。眼下周岔湖湖水还清澈如镜,每临夏秋两季湖里常呈现一派虾翔鱼跃莲荷飘香景色,甜软洁净的汪汪水源也能为舖上一方人户提供饮用灌溉之利……只是湖水里生长的莲藕鱼虾都归由窑主和庄户财主瓜分占有,贫户人家只能望湖兴叹……舖子南面不远处的丘谷有西竹港活水缠绕流过,这条港溪上游发源于舖子西边蜿蜒无际的山丘之中,它的下游则是与周岔湖相通相连,它们一同承汇上游来水又沿舖子东南顺势而下,辗转六十多里汇入襄河。每年汛期涨水之时,出入西竹港的木杆桅船甚至还能为青瓦青砖出舖提供舟楫之利。
千百年沿袭下来,有沈黄陈周鲁五派姓氏逐渐衍生为青瓦舖住户大姓,时下五大姓氏户主加姻亲血亲瓜葛等竟是占了舖子六成以上的人户。在五大姓氏中又尤以沈黄陈三姓为众,这为数旗鼓相当的三派姓氏人户加总起来,则又占了五大姓氏八成以上的人户。舖上居户户主另外也夹杂有张王吴李邓等五十多个姓氏,这些杂姓人户若是单按姓氏门派分类,每个姓氏少的也有三五户多的则有一二十户。而这里惟有一家窑户却是独姓,这家户主姓庞名熙贵。
独姓庞家居住在半头集北边陈家窑附近,祖传也有三正一偏的低矮坯墙瓦顶房。相传这庞家祖籍原系徽州辖地人氏,也说不清这户人家早年究竟是因何缘由长途跋涉迁徙此地,只是定居安家青瓦舖后宗嗣丁火却一直欠旺。传到庞熙贵这一辈,庞门已有八代一脉单传。上溯其母庞朱氏,这妇人虚满二十岁时嫁来庞家,也是多年焉无子息。原来她丈夫庞维和是因一回出窑时不慎被砖瓦倒塌砸伤腰窝,落下长年腰膝酸软体弱倦怠不好房事之痼疾。庞朱氏年迈的公婆不甘家道失传,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求医问药请神算卦,一心巴望要为独苗儿子庞维和疗补恢复生养体能……苦捱到这个病弱儿子冷如冰窟的腰身有所回暖,才使得庞朱氏年近四十老来受怀于壬子(1912)年三月间生下个弱苗儿子。
庞家因是子嗣金贵,老公公婆婆遂将好不容易盼来的新生娃子取名庞熙贵,也祈盼仰熙贵人荫护庞门从此丁火兴旺。谁想庞朱氏往后却没能再为庞家添丁,生下庞熙贵后就封胞收肚再无动息……庞熙贵将满六岁时,其父庞维和因偶遇风寒忽然暴逝于一场肺热病,随后两年庞朱氏相继又服侍公公婆婆过世,庞家一时遗下这妇人母子相依为命……庞熙贵稍微成人懂事后就随家母习学箍瓦扳砖等做坯手艺,母子俩孤苦伶仃仅靠为窑主揽工劳活度日……庞朱氏因是晚来得子,儿子庞熙贵抑或天分不足生得就像个秋南瓜榴子,虽是瘦小孱弱却也不失几分精干。庞家遗孀妇人一心挂记要让庞熙贵趁早承袭庞门宗嗣,捱得儿子将满十六岁时,急急就拜央媒人说合为他娶回一房身强力壮的堂客。庞家这房儿媳妇名叫季绪姑,是离舖上西北十八里地季榜上破落庄户人家季修石的幺女。
季绪姑是己酉(1909)年冬月生人,这妇人九岁那年也是不幸丧父,在一门贫寒中伴随哥哥季承树是靠娘亲季赵氏含辛茹苦拉扯成人。季赵氏早先就听说青瓦舖人户光景好过,也存下心思要把丫头许配舖上人家……绪姑将近成人时,季赵氏时常就在托人问讯打听要往舖上人户中为丫头物色婆家,而对乡下人户来提亲的却多是借故敷衍搪塞不予应允……也怪舖上那些窑户人家倚其身份稍有显贵择亲选偶也极尽刁滑,以致枉费了许多周折。恰逢儿子季承树娶妻成家后,一时又有舖上庞家央了媒人主动登门说亲。季赵氏打听得这户人家也算是个正直人户,丫头年岁也不等人,没再嫌说旁的就替闺女允下了这门婚事。
娶妻完婚后,庞家这个独苗儿子虽是还没大打理家务,但名分上也成了庞氏一门的立家之主。眼见新娶的堂客生得高大丰盈,一双裹脚又使她显出些许亭亭玉立,庞熙贵难免对这妇人平添几分奉让敬畏……庞朱氏也思量这门姻缘结得如意顺利,又还巧应了“女大三搬金砖”的古谚,儿媳妇娶进门,遂巴望这个比儿子强胜的妇人能操持庞家承继祖业,尤是巴望她那圆润有致酣畅壮实的身坯体形能为庞家生养出一堆的儿女,巴望庞门能籍倚这房媳妇博个时来运转儿孙满堂,就在这辈人氏上光宗耀祖……这个初为婆母的老妇人又还自恃年事已高,遂大推大卸把庞门当家理事的一应杂务都交由新过门的儿媳妇去料理。
庞朱氏如此笃信儿媳妇,无奈世事却又难遂人愿,庞家这对夫妇在婚后两三年里男女间却一直不能成就房事……妇人虽无床第经验却也能百般依顺,倒是丈夫更显茁嫩愚笨完全不得要领……捱至后来熙贵略谙********之道,却又时常急不可耐,往往还没等与妇人贴身就已是轰然萎泄,结果弄得一塌糊涂……这般经历也使得熙贵对夫妻床第之事渐感兴趣索然,在堂客面前总抖不起男人的威风。庞朱氏见儿媳妇许久毫无身孕动息,不免也心生焦急,悄悄拉过儿子也问起底细,只是熙贵含含混混又难以说清。婆母妈依揣摩又对儿媳妇私下指教了侍奉丈夫的一些门道,绪姑顾不得羞涩也就依法炮制,才又调得熙贵十天半月间勉强应付也能交欢一回。无奈这个中时常都是潦草至极难得爽快尽兴。
转眼又是两三年过去,绪姑仍是没个受孕现怀迹象,庞朱氏为此焦虑日盛急火攻心,身子骨也很快垮塌下来……这期间老妇人无时无刻也不在重视修善结缘,她效仿公婆在世时的虔诚,在庞家中堂神龛上供奉起送子观音菩萨像,不时就引领熙贵夫妇诚惶诚恐焚香祷告,又还在神前或坟地没少拜庞家祖宗,拜神灵求宗嗣只保佑庞门早日添丁……越发又还启用诸般法子促添灵验,托人问了早年间夫家先先后后曾经用过的偏方验方,不惜花费为熙贵夫妇滋疗进补。
庞朱氏心机用尽,无奈诸般法子都一直未见效验。庞门儿媳许多年毫无子嗣动静,老妇人一急再急之下转而就卧病不起了,最终闹得延医施药无法救转性命……因是心事梗怀难以瞑目,老妇人临终回光返照时只顾紧紧攥起儿媳妇的手,颤颤巍巍将庞氏祖上遗下的传家宝盒指给她,气息难济间也不忘苦苦哀求:“姑娘呃——你……你哪怕拼下身家性命,也该为庞门挣一回颜面……你该争气早些现身出怀添生贵子……切不能造下罪孽,叫我庞门断了香火……”一番话直说得绪姑心底抽紧热泪满噙,小妇人遭受责备虽是难诉满腹委屈,却也只得连连点头应允。老妇人忽然一阵急喘接不上气,这才肯撒手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