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下来捂住脸,感到泪珠儿从指缝里滑落。左邻右舍纷纷围上来,笑着喊着,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听到看到这一幕,吹起了口哨鼓起了掌,有的中年大妈甚至开始跟杨伯父道喜,平静的四周因为这一问一答,变得无比热闹。
杨伯伯愣了半晌,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孩子……”
卢建军狂喜,用比杨伯伯更快的速度奔向了欧阳夕安。
我一边笑,一边看着喧闹的人群,一边抑制不住地哭泣。
佴方良轻轻走上来,扶住了我的肩。我抽抽噎噎地说:“别管我,我只不过开心而已。佴方良,你回去弄点吃的,晚上咱们喝酒。等我一下,我马上回去。”
佴方良叹了口气,轻轻说:“好。”
我抱着膝盖,坐在欧阳夕安家门口好久好久,看着人潮来来去去,终究归于平静。内心里的喜悦和平静如同这个夏天歌定镇傍晚的夕阳,静谧而怅惘。欧阳夕安蹲在我身边,抱住我:“谢谢你,小树。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会有这一天。”我只是轻轻拍着她的手,笑的温婉柔和。
卢建军在一旁傻傻地笑着,愣愣说:“过几天,咱们就办喜酒,小树姑娘,你坐最上宾!”
我斜斜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打趣:“真是个色迷心窍的家伙!满脑子都是娶媳妇啊,谁最应该坐上宾?你能长到这么大,指望的是谁?谁又把你如花似玉的媳妇养到这么大被你这个白眼狼挖了墙角的?”
卢建军面红耳赤,连连点头:“杨,杨大伯坐上边!”
“呸,”我轻叱,“那是你爹!”
我笑着站起来,挥挥手说:“太晚了,我得回去了,明天还得上课呢!对了,喜糖别忘了给我送过去!”
说完我悠悠荡荡地踏着黑夜的影子,摇摇晃晃地往学校走。依旧是我来时的青砖碧瓦,墙上依旧有“打倒反右分子”“人民公社好”的涂抹过的痕迹,依旧突兀但却不再陌生。回忆里的歌定镇,果然,离我越来越近。越近越想念。我想。
抬头望着天空依旧皎洁的月光,我想这么明媚这么好的月亮,怎么就属于我了呢?真是不可思议。
忽然,身后传来急促而又局促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只听到后面低低叫道:“小树!”我眉眼弯弯地回头,随即笑逐颜开:“才新哥哥,还有什么事吗?”
杨才新低着头,仿佛还是半年前我来这里时,那个大胆又冒失的孩子,会因为我的一句话面红耳赤,也因为一面之交,救了我的性命;我们非亲非故,在这个不大却陌生的歌定镇,他已然成了我的亲人,尽管跟我说过的话不多,每一句却都是把我当作最亲近的人在疼爱。
坚毅的五官如今泛起一丝红晕,微黑的手臂和胸膛也染上一点点柔和的色彩。他的手,如同小学生一般,紧紧地贴着裤缝,因为紧张,居然暴起了青筋。
我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才新嗫嚅了半天,说:“你……我……你不吃了饭再走?”
我笑:“不吃了,你家今晚忙得很,我回去和佴老师一起吃。”
他继续脸红局促:“哦……那,那你多吃点。”
我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说:“好!谢谢您老的关心!那我先走咯!”说完我冲他摆手,正要转身离开,杨才新忽然叫我的名字:“小树!”
“嗯?”
“小树,我还有话想对你说,我……我……”
我龇牙咧嘴看着他。
杨才新咬了咬牙,忽然连珠炮一样的说:“小树我喜欢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很喜欢你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找你的家人我很会赚钱绝对不让你过苦日子如果哪天你想起来要回家了也没事我陪你一起回去我发誓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你能不能嫁给我?”
我努力地从这一长串里汲取了一下信息,然后断了断句,然后目瞪口呆。
居然,又被表白了?
杨才新的脸红成了一团,在弥漫上来的黑夜里都显得发亮。我目瞪口呆了一会,终于理清了现在的状况。
又是难熬的静默,杨才新已经快要钻到地底下去了,他忍耐不住,用黯哑的声音说:“额,其实你不答应……也没事……我——”
我忽然跑上去拥抱了他。
烈性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是陌生的味道,完全不同于柯衬千身上清新的沐浴露味道、孔入桦悠然的香水气味,更不同于佴方良浓郁的书卷气息,然而却那么醇厚而且认真,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我轻轻地说:“杨才新,你是个好人,很好很好。你知道,我会用很多词语来形容别的东西,但是如果我觉得一个人很好,我就会很词穷,只会用一个‘好’来代替。”
我松开他,认真地讲:“你会遇到很好很好的女人,你会是我见过的最幸福的人。”
说完我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转身离开。
泥人飞子依旧以同样的姿态坐在学校门口,抬起眼来闲闲扫了我一下。我笑,然后坐在了他旁边的地上,用脚踢踢他的泥人架子,说:“这么晚了,还不回?”
他的脸上冒出了一点点小胡茬子,很可爱的模样,居然很给面子地看了看我,说:“折腾完事了?”
我继续笑。
他把一个雪白的小兔子塞到我手里,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随意地问我:“你说,河对岸的泰大家生了个女儿,是叫春姑好,还是叫瑛姑好?”
我伸手玩着兔子,无所谓地回答:“瑛姑吧还是,春姑不觉得很像村姑吗?”
“哦,也行,”飞子站起身来说,“其实,你就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冲他眨眨眼,眼泪夺眶而出。
二零一四年夏。
佴方良独自在家,望着面前散开的报纸和泛黄的书籍手稿,以及一本字迹清秀的笔记本。
报纸上那一角短短的寻人启事,只是简略的用画笔画出的清甜的女孩模样,也只有他明白这一笔一划,都是她印刻在他记忆深处的独一无二。理得整整齐齐的稿件里,有她凌乱的批评和笔记,往往每一段后面,都画着一些奇怪的卡通的符号,在近两年的街头屡屡出现。
三十年前的旧物啊!果然如此,他应该发现的……手边最新的那本,是楚云落留下的作业本,是从系里的宋老师那里找来的。一本泛黄,一本崭新,两本笔记的笔迹,如出一辙。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荒唐离谱,然而却不容置疑地指向真相。
白小树,楚云落,原本就是一个人。一个人,跨越了三十年,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成为一场可怕的兵荒马乱。
三十年前的失踪,与三十年后的消失,就此重合。
第一次见到她,究竟是在那个深夜的小巷子里,单薄无助的女孩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楚楚可怜,还是C大校园里,长发飘扬的姑娘对着执拗的男孩子一脸的无奈……他早该想到的,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像?连额角的朱砂痣,都一般无二。
哈哈哈哈哈……时光是个多么荒唐的东西,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开了一场大大的玩笑。人生的前几十年,他一直对歌定镇的严生老爹和玖伯父子俩,抱着一种淡漠和远离的态度,所谓的阴阳和秘术,他从不相信也从不置一词,可是为什么会最后,偏偏是他们,造就了他人生中最离奇的离奇,让他三十年置身梦魇无法脱身。
佴方良疯了一样手一挥,桌子上的书和本子外加杯子花瓶如雪花一样纷纷落地,佴方良抬头仰望天花板,泪流满面。
他把手里杯子里最后一半酒一饮而尽,随便丢在地上,颤抖的手摸起手机,很慢很慢地打下一行字:
“楚云落被送回了三十年前。”
柯衬千的手机亮了,他把手里的烟蒂丢掉,烦躁地拿出手机,看到佴方良的号码闪现,随即蹦出来一行莫名其妙的字。他的眼睛渐渐瞪大,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那行惊天动地的字眼:
“楚云落被送回了三十年前。”
楚云落,被送回了,三十年前。
楚云落,被送回了,三十年前?
佴教授,应该不是一个不靠谱的人,但此刻柯衬千对这句话产生了,不能不产生了难以置信的怀疑。活生生的人,在这个早就脱离了唯心主义的时代,被送到了三十年前?不错,乾励是拍过不少这种荒诞的电视剧,穿梭在大唐和清宫的女子,勇敢坚韧清醒智慧,怎么也不能是楚云落这种没心没肺的倒霉孩子……
但是,莫名其妙,他为什么会发这样一条短信?柯衬千望着手机发呆,孔入桦推开门气冲冲地出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付康久这小子,真的油盐不进!死都不肯说出楚云落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更不肯说是谁指使他的!我软磨硬泡,甚至把副总的位子都许给他了。”孔入桦咬牙切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