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春,天公仿佛要将冬日融化的雪都变作春雨,连绵不绝。
一连数十日的阴雨天气,终于放晴,邺城一时草长莺飞,春意无数。
太上皇文襄帝极是好酒,常与朝臣聚酒品评,也极爱微服出访,以遍寻天下酿酒良方。一时民间也盛行起制酒之风,酒坊如雨后春笋,在邺阳街头涌现繁衍,而文人骚客亦流行起以酒会友的热潮,闻酒香,品酒味,论酒意,觥筹交错,好不自在。如今太上皇已逝去几十年,这品酒论道的风俗却是传了下来。
若问这天下好酒之人,邺城那家酒坊最好?答曰赛杜康者,此为三等,只能算是好酒之人;答曰一品香者,此为二等,可以看作懂酒之人;答曰凤柳庄者,此为一等,才可称为痴酒之人。什么也答不出的,或许是民间俗客,又或许是……
穿过繁华天街,再沿着杨柳荫避的蜿蜒小巷,直至尽头,这里就坐着两个笑而不答的人。
其中一名男子一身家常紫衣,腰间的黑色束腰上挂一块玲珑玉佩,形容优雅,俊逸非凡;而另一男子则着素白锦袍,遍身再无其他装饰,面容清秀,竟似女子。
这紫衫男子,自是皇帝,而另一个身材娇小的,竟是女扮男装的千梨。
“你这男装,倒是比那翩翩少年都俊俏几分。”
皇帝朗声道,语间尽是赞美之意。
千梨唇角微勾,脸上竟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澹公子今天带小弟出来,不是只为了品酒聊天这么简单吧?”
皇帝不答,只举起手中翠碧通透的玉盏,一饮而尽。
千梨倒不似皇帝这般好酒量,只轻呡了一口,“香而不腻,浓而不烈,确是极品…”
皇帝眼含笑意,“长恭亦是懂酒之人。”
千梨微恼,“那小弟也该去学那兰陵王,戴个面具才敢出门了…”
两人正说笑,突然听到一道婉转的莺声传来,“三年未见,澹公子真是忍心,今日可算是见着人了,可是想死我了……”
南玥民风保守,如此露骨的话,倒是让千梨惊诧,她正待回头,却不妨一阵清凉的花香扑鼻而入,香气清淡悠远,甚是好闻。
她放下手中酒盏,转身去寻那花香,却见一人,正亭亭立在身后,打量自己。
来人黛眉浅画,双瞳剪水,虽已近迟暮,却仍风华依旧。想必年轻时,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绝色。只是,那人看见她后,那眸中的盈盈秋水竟瞬间暗涌,疑惑,震惊,好像还有一丝,激动。
千梨心中一动,倒不知这看似平和可亲的人为何对自己如此反应。她正待起身,却不料那人竟上前一把抱住她,“你……”
她的怀抱带着馥郁的花香,比那三月的阳光还要温暖。
千梨一阵尴尬,不好动作,只好求救似的看向皇帝。
皇帝也是微诧,却瞬间了然,他眼中闪过一丝暗抑的沉痛,“尔舒,你认错了。”
那人一顿,放开千梨仔细端详,然后才缓缓道,“是我鲁莽了,还请姑娘见谅。”
皇帝被千梨挡着,自是没看清那人眼中的情绪。可千梨却没有放过她眼底那抹失望之后涌上的深深惊喜。
“坐吧。”
皇帝拉过千梨的手,“尔舒,这里的老板,朕的故友。千梨,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叫她长恭即可。”
“早就听闻宫里新封了位娘娘,极得圣宠,今日一见,果不虚言。”尔舒上下一打量,掩唇微笑,“长恭,长恭,倒真是名不虚传。”
千梨腼腆一笑,却不知如何称呼这位皇帝故友。
皇帝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你只叫她尔舒即可……”
尔舒,以她的年纪,这样叫着倒是有些不恭敬。但皇帝如此说,她也不再纠缠,“尔舒姑娘谬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全由天定,倒是不比尔舒姑娘这一手的好酒艺,才真叫人佩服。”
尔舒眼中闪过赞许,“公子再得佳人,当真是福。”
她的语气似是欣慰,却又似惆怅隐忧。
皇帝看了看千梨,眼眸深深,却辨不清情绪。千梨心尖一丝涩痛,强颜道,“敢问姑娘,这酒可有名?”
尔舒脸上一阵懊恼,“这酒酿的倒是费了一番功夫,可奴家只懂酿酒,今日赶巧,还向两位讨教个风雅的名。”
“讨教不敢当。我倒是好奇,这酒究竟是如何酿的?”
“过程倒是普通,与一般酒也无异。只是这酿酒的水,却不同于寻常泉水,而是取了冬日腊梅上化了的雪水,因此,这酒便分为香甜,带着股梅香。”
千梨听罢,沉思片刻,随即轻道,“有了。”
皇帝俊眉微挑,她那双瞳仁冥黑晶亮,闪着跃跃欲试的灵光,竟让他也不禁有些好奇。而尔舒,则被那抹光亮晃的有些心神恍惚。
可她却笑而不语,只对着皇帝道,“人家可是向两人讨教。不如,我与澹公子各自写下名字,再由尔舒姑娘择断如何?”
皇帝不意她如此一说,便接道,“长恭即要与为兄比试,为兄要是不比,岂不平白叫人笑话了?”
他说着,便起身行至书案前,拿起笔便示意千梨去写。
千梨却是摇头,“公子即已执笔,那就写吧。”
皇帝见她那纤纤手指停在杯上,心中便已明白。他狭目微眯,提笔挥洒几字,便又踱步到了酒桌前,“你还不写?”
他双目炯炯,如一泓清泉,让千梨不禁面上一红。
千梨压下心中异动,只用食指从杯盏中蘸了几下,袖摆翻动间,已然写完。
正午日头正盛,照的那字也通透晶莹,生动异常。
醉梅。
尔舒不觉点头,“酒醉人,梅亦醉人,此名甚好!”
“长恭妙思,倒显得为兄拙劣了……”皇帝似是生气,眼角却尽是春风暖意。
千梨正待去看那案上墨迹,却被皇帝挡住,“这个不好看,为兄带你去,看好的。”
他平素宽正少怒,甚少出现这样顽劣狡黠的表情,倒是让千梨着实好奇。
她只急急地同尔舒道了别,便被皇帝拉出了门。
“这酒家藏得这样深,竟没有名字么?”
“有啊,无名。”
“你……”
尔舒站在案几的窗前,静静凝视着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
良久,她才默然转身,却又对着那宣纸沉思起来。
醉梅。
如此心有灵犀,只不知……她心头突然一颤,只觉那日头虽大,却是一点暖意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