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宫的长廊上,纱幔层叠,映在廊边的水里,魅舞轻盈。
九曲回廊,甚是蜿蜒。
千梨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低头数着廊上的青石地板,快步向前走去。
突然一个闷痛,她便撞在了一堵墙上。
只是,这墙却是温热馥郁,让她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投~怀~送~抱?”
千梨无语,可对上皇帝那似笑非笑的邪魅表情,她还是淡定的回道,“皇上该习惯……臣妾,向来都这么莽撞……”
皇帝也不责怪,只携了她的手,“一起。”
千梨一愣,四下看了看,竟是连陆顺昌的影儿都没有。
“你以为朕的奴才们,都是这么不长眼色吗?”
她面上一红,皇帝从不避讳对她的亲昵,只是,看在旁人眼里的情不自禁,却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明白,那不过是掩人耳目。
她心下微涩,却也不挣脱,“臣妾,荣幸之至。”
两人再不说话,只牵手漫步在这幽幽长廊中。
男的颀长俊美,女的娇小玲珑。
隔着老远的烟雨帘幕,永熙看着渐渐远去的两人,不知为何,心上却突然冒出股酸意,如同那霁月潭里的温泉,细细密密,却又不知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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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到主殿时,皇后和各宫妃嫔都已就座。
殿内一片欢乐雍睦,莺莺呖呖。
身着正红宫装的皇后飞快地扫过她和皇帝交握的手,明眸升腾起一抹浓雾,却又在皇帝和煦的声音中瞬间化为满湖春水,柔情连连。
“皇后来的甚早,倒是朕晚到了……”
他眼中蕴上的深情万种,或许是逢场作戏,又或许是真情流露,谁又知道呢?
千梨手下用力,想要挣开皇帝的手,却不料他却是握得更紧。
她心下猛震,却随即苦涩蔓延。
是啊,她是他的宠妃,宠冠六宫的梅妃娘娘。
病榻前,他高热不退,她废寝忘食;
梅园里,他执笔泼墨,她娇羞不胜;
玉池边,他恣意抚琴,她浅笑轻吟。
甚至还有,他为她描唇画眉,她为他束发更衣。
宫里的流言,无一不在说着,他和她的亲密无间,鸿鹄情深。
如今他这样昭然的宣示,不就是为了证明这些流言,所传非虚么?
即使不看,她也知道,这四下暗光汹涌,绝对足以将她千刀万剐。
皇后神色平静,只微微福身,“皇上万福。”
千梨迅速一避,她岂能受皇后这礼……
这次皇帝也并未纠缠,反是上前扶起皇后,轻笑道,“近来是朕疏忽你了……”
他的声音里夹着真实的愧疚和惆怅,皇后似是一惊,随即羞赧的低下头,甚是娇美。千梨涩然,却仍是盈盈拜倒,“皇后娘娘万福。”
皇后微微颔首,“妹妹近日里辛苦了……快坐吧。”
今日设宴凤栖宫,本只是为了庆祝皇帝身体大好,又因着皇帝不日就要远行去祭祀大典,因此,这也算是辞行酒宴。
太后身体抱恙,只差了身边的小福子来带话祝福。
而皇帝的两位兄弟,沐亲王和墨亲王,尽管晚到,可皇帝也并未责备。
沐亲王永熙虽与皇帝立场不同,但两人关系却甚好,而墨亲王永漠的生母,原本也只是个不甚得宠的妃子,而他自己素来无心朝政,当个挂名王爷,倒也乐得清闲。
丝竹声响,觥筹交错,花团锦簇之下,皇帝笑的温恬俊逸,气宇非凡。
他和他的妃子们,这样的场面,以后总要经历千遍万遍。
所以,千梨夹起一品甜酱萝葡,酸爽润滑,极是开胃。
此时,却听皇后高声道,“皇上,宫宴稍显苦闷,不如咱们做个游戏,也好解解乏。”
皇帝揶揄道,“不知皇上有何高见?”
皇后不语,只轻轻击掌,随着掌声滑落,便有一人端着托盘款步入内。
“规则很简单,各人从托盘中抽取纸团,然后按照纸上所写人名,吟诗一句,也不拘束。只是,若是形容不对,那就要……”皇后轻笑,“罚酒喽……”
“臣妾倒是听过这种文雅的玩法,但却从未听过是用人名。这是怎个玩法?”
瑾嫔悠然笑看皇后,可皇后却只是神秘的摇头,只示意那宫婢将托盘捧至皇帝面前,“皇上,就由您先选吧。”
皇帝正准备抓那纸团,却又道,“朕可是最怕头一个了。这没玩过的东西,还是皇后给大家示范吧!”
皇后略一思索,便随意抓起其中一个纸团,展开一看,顿时颇为懊恼,“这可真是难为臣妾了……”皇帝闻言便侧身去看,却不料皇后一把遮住那张纸,“咦!有了。皇上莫急,待臣妾吟完,再有大家定夺是否贴切!”
她秀美微挑,红唇轻动,“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
说完,她将手中纸团轻轻展开,皇帝侧目一看,便畅快笑道,“贴切,确实贴切。这句诗用来形容容嫔,甚妙。”
容嫔入宫仅不到一年,大殿初选时,太后就赞过她的纤纤细腰,实在难得,所以皇帝才留下了牌子。她虽生的美不过瑾嫔,但却也温柔和婉,甚是可亲。皇帝并不甚宠容嫔,此时听闻帝后一赞,顿时双颊绯红,楚楚动人。
皇帝看的高兴,便着人赏了一品佛手金卷,让陆顺昌送了下去。看的众妃极是艳羡,顿时个个跃跃欲试,欲博圣恩。
皇后将写有容嫔的纸团扔掉,然后对皇帝道,“皇上,到您了……”
皇帝却端起酒杯,朝着永漠道,“不如由墨亲王和沐亲王先来。”
永漠本在自斟自饮,此时被点名,倒是有些意外。但那婢子已行至面前,他也不好推辞,便随手拿了一个,可他原本舒展的双眉却在看到上面的字时微微紧皱起来。
身旁的永熙调笑道,“皇兄这是为难了?再犹豫,可就要罚你了。”
永漠微微一笑,那深邃的双目盈满笑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众人先是不解,却又在看到那张纸时不由大惊。
梅妃。
谁不知她像极了已故的孝仪贵妃,只是,这句诗,倒是颇有歧义……
瑾嫔的思绪却渐渐飘远,直到三年前初入宫的那晚。
那是炎夏之夜,因着屋里实在太闷,于是,她便带着贴身小婢出去散心。
在经过废宫时,她却突然听到里面一阵声响。
她和小婢当时极为惊讶,但到底那时心性不稳,便忍不住好奇的靠近那处繁华的楼宇。
透过门缝的微光,她便看到一个人,在夜明珠的浅淡光华下,对着一个女子的画像静默矗立。光线太暗,她看不清那画上女子的容貌,但却能看清那站着的人,他的侧脸似是沉浸在万年冰山中,冷若寒霜,而他的眼神却是那样温柔缱绻,她心下一惊,纵使未经男女之事,可她却也知道,父亲看着母亲时,姐夫看着长姐时,甚至,门房的豆子和后院的莲香……那样真切的爱慕之情,饶是她,也不禁看的呆了。
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眼前这个清寂孤独的男子,便是在那一刻,印在了她的心上。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男子,便是墨亲王,而那处宫殿……
众人只以为她对千梨的妒意,是因着皇帝,因着孝仪,可她们却不知,从来都不是皇帝,从来,不是。其实千梨,也不过是和她一样寂寞无奈的女子吧……
她不禁回神,他眼中暗抑的沉默深情,如同一把反刃刀,割得她心口钝疼。
为了那个女子,值得吗?
忽然,高位的皇帝打破这殿里的沉默,声音却是不愠不怒,“好一个除却巫山不是云……朕的孝仪,自是无人能及!皇兄真是道出了朕心中所想,朕敬皇兄一杯!”
他说完,便举杯一饮而尽。永漠也仰头干了一杯,刚才尴尬的气氛有些缓解,皇帝既然这样避重就轻,那众人又怎会纠缠于此呢?
那婢子莲步轻移,在永熙面前停了下来。
永熙本对这些游戏无甚兴趣,但也不好扫了众人的兴致,便随意拿起一张纸团,可展开一看,却是给难住了……
皇帝见他半天不语,极为惊讶,便道,“不知是何人,竟能难住咱们满腹经纶,博学多才的沐亲王?”
永熙皱着一张苦瓜脸,苦道,“皇嫂真是偏心,竟出如此难题!臣弟还是罚酒吧。”他言罢,便端起酒杯喝了个干净。
众人甚是惊奇,去看那纸团,原来是,陆顺昌。
陆顺昌看罢,赶忙跪下磕头,“奴才该死!皇上饶命,沐亲王饶命!”
皇帝大笑,“要是让朕给你一句诗,朕也是想不出来。不知众位爱妃,可有高见呢?”
陆顺昌听得一阵冷颤,头却是依旧不敢停点儿,“奴才让皇上为难,罪该万死!”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正当众人苦无良句时,却听千梨逐字吟来,她的声音轻巧清丽,十分动人。
这样形容一个奴才,会不会,太过了?
陆顺昌虽是个粗人,可好歹也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这句诗,他是知晓的。
他虽是御前总管,宫里等闲女官见了他,都要留三分颜面。可是,他到底是个身体残缺的人,又有谁真的在心里看得起他呢?奴才伺候主子,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可谁又能真的体会这么多年的矜矜业业,尽忠职守的辛苦呢?这宫里的主子,哪个不是尊卑分明的?哪怕是出身宫女的千梨,即使温言对他,他也不敢丝毫马虎。而今日千梨这一句话,竟是一下道出了他心中所想,只听得他老泪纵横,感激涕零。
陆顺昌转向千梨,“奴才谢娘娘赏!”
千梨只微笑,“还不知皇上是否认可,公公倒是谢的快!”
皇帝邃亮的双眸紧盯着千梨,良久,才笑道,“美人如斯,佳句难得。来,赏。”说罢,便指向面前的花菇鸭掌。陆顺昌从地上起来,正欲去端那盘子,却不想被皇后给挡住,“皇上真是小气,妹妹聪敏,不如,就将臣妾这凤尾鱼翅赏了下去。”
众妃皆是唏嘘,不仅因为这鱼翅珍贵,更因为这取名凤字,因此,只有皇后面前才有。
可皇后都这样大方了,她们又怎能嫉妒呢?
千梨笑着谢恩,随手夹了一箸放入嘴中,御厨烹调,果然滑泽鲜美。
她不觉赞道,“果是极品!多谢皇后娘娘,臣妾……”
可她还没说完,只听清脆的叮当一声,杯盘散落,一片狼藉。
而千梨,则在众人眼前骤然倒下。
事发突然,皇帝尚且不及上前,却见永熙已移动身形,快如疾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