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圣殿。
皇帝轻车简从,甩开大驾驰返数百里,途中遭遇刺客袭击,毒蛇围攻,此番凶险,让匆忙赶来的臣工都提心吊胆,惶恐不安。
直到张文远颤微着双手替皇帝包扎停当,示意并无危险之后,众人悬着的心才回了炉。
皇帝昨夜突然返京,对外的解释是太后身体欠安,皇帝忧思过甚,所以连夜启程。若非太医阻拦,皇帝只怕要不顾伤痛去探望太后……
可这个理由太过牵强,一则太后自皇帝出行那日便抱恙在床,如今也无重病命危之快报,皇帝如此急着回京,确实有些蹊跷;二则即便宫中密报太后有事,那皇帝也不急于一天,大可昨夜吩咐大驾准备启程,今晨出发,黄昏时分便可抵达。
所以……
无论怎么讲,这个解释,似乎都不通。
至于真实原因么……
留京的臣工自然听到些风声,而随行的臣工,回来也都得了消息,虽然未见沐亲王,可那内殿袅袅飘出的药香,又是谁呢……
皇帝压下沐亲王擅自回京的事,不过是为了免去非议……
而这非议,或许是因为他违抗皇命,私自行动,又或许,是因为**的不平静……
众人虽不知详情,但也能猜到个大概。
可是,君在上,臣在下,皇帝想做什么,难道还要给你们解释么?
而且,这趟浑水,不仅涉及**暗斗,更是关乎皇家颜面。不管梅妃犯了什么错,太后如何惩治,一个皇帝,一个王爷,孤身犯险为红颜,这样混乱隐晦的缘由,只怕皇帝也不愿解释……更何况,素来少怒的皇帝,此时脸上也已阴云密布,众人唏嘘,除了感慨祸水红颜之外,皆是心照不宣的缄默不语。
可偏是有些人,似乎很没有眼色。
比如,户部尚书简碂。
“袁盎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皇上万乘之尊,怎可撇开护卫,独自回京?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再完全的防守,也总有照顾不及的地方,此次幸得上天庇佑,金龙护体,皇上才能安然而归。可若是皇上不谨记教训,难保下次不会再有疏漏!”简碂本就生的器宇轩昂,仪表堂堂,此时言语掷地有声,更显正气凛然,对比噤若寒蝉的众人,这样的铿锵数语,大有振聋发聩之意。
众人纷纷擦汗咬牙,暗恼这简碂太过正直,素日不愿与人来往,自然也就不知个中因由,而眼下,怕也只有他那榆木脑袋,才会死死纠结在皇帝独自回宫这件事上!只是,这简碂太不知天高地厚,即便平日皇帝再纵容他直抒己见,他也不能教训皇帝,而且,还是如此振振有词的责问发难!
“爱卿言重了!”
皇帝语气虽是沉静,可面上已露不悦。
“皇上,微臣言之尚轻!皇上亲政也有四年有余,怎能不知社稷安危,皆系于您一身呐!”
简碂丝毫不理会皇帝面色,仍是自说不停。
不思悔改啊,不思悔改。
众人刚才只是额头冒汗,此时连背脊都开始发凉,生怕皇帝一个不小心迁怒他们……
简碂话音刚落,已有人发话,“简大人,皇上身体已无大碍,你这样小题大做,口出狂言,岂非大逆不道?按律,可是当斩!”
说话之人,便是兵部尚书黎默,他形色严肃,语意果决。
皇帝俊脸微沉,却是沉思不语。
须臾,只听有人幽幽道,“皇上息怒。简大人是关心则乱,他对皇上的忠心,日月可鉴!黎大人也是为皇上考虑,其心可嘉啊!”
众人抽气,这吏部尚书封奚,究竟是在唱哪出?
吏部,户部,兵部……
封奚,简碂,黎默……
两个对峙,一个劝架……
若论出身,封奚在朝,简碂黎默在野。
封奚乃车骑将军封囱之子,家世显赫;简碂则是皇帝在外游历时结交的无名居士,一介草民,背景平平;黎默虽也无甚背景,只是身为镇国公门生,颇得器重。
但若论才情,三人则不相伯仲。
封奚自幼体弱多病,无法从军习武,但他博古通今,聪慧过人,筹谋智略,天资非凡,不及弱冠,便已官拜吏部尚书,傲然六部之首。
而简碂和黎默,虽出身乡野,却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拥高世之智,堪称旷世奇才。
封奚圆滑世故,简碂刚正直率,黎默狠厉睿智。
简碂和黎默二人,平日里政见多有不和,常为立国之策,治民之法而生分歧,针锋相对已是家常便饭。
至于封奚,大多时候保持中立,并不偏帮谁。
只是,今日这种情形,颇有几分意味在其中。
皇帝素来厌恶结党营私,拉帮结派等不良之风,但镇国公仗着军权在握,从先帝起便拉拢朝臣,聚集党羽,多年下来,势力已不容小觑。又因**之中,自太上皇时,皇后宝座便再未离过曲家,因此,私下里有大胆妄言的,将镇国公一派命为“凤派”,其中意味不言而喻,自然是与“龙派”,也就是先帝,或者如今的皇帝一派相对抗衡。
先帝在位时,“凤派”虽已成形,但初时尚有司隶校尉傅荃与之抗衡,因此,“凤派”与“龙派”,还算势均力敌。直到傅荃失踪,其麾下的虎啸营群龙无首之后,镇国公便一家独大,但先帝敦儒宽厚,又因菀禧贵妃的郁郁寡欢,无心政事,也未遏制“凤派”的势力蔓延。
而后,先帝过世,皇帝年幼,无法亲政,只能任由太后把持朝政。但皇帝与先帝大有不同,虽宽正少怒,但行事却颇为果敢强硬,因此,自亲政以后,他便开始动作,遍植亲信,虽数目不多,位置不重,但也足够让众臣看出他力改图志的决心。
简碂,便是这亲信中的一个。
而黎默,自然是“凤派”一员。
至于封奚……
封家父子,封囱是曲庭绱一手提拔,隶属“凤派”,已是不争事实,因此,封奚归属“凤派”,几乎是既定事实。但奇怪的是,他在朝堂从不表态,看似不偏不倚,实则八面玲珑。
众人细想之下,已然回过味来,不禁暗叹封奚心思巧妙。
如此敏感时期,他虽出身“凤派”,却又保持中立,化解皇帝与朝臣的尴尬,消减“龙派”与“凤派”的矛盾,这样暧昧不明的表态,众人不禁疑惑,难道他是想中立,独善其身?
皇帝淡笑,抛下三人,反而转向众人,深眸难辨喜怒,“众位爱卿,不如你们来说说,朕到底是追究,还是不追究?”
众人大惊,皇帝此问,与其说是问意见,不如说是问立场……
今时今日,皇帝决心日盛,“凤派”虽由来已久,但毕竟是母族妻族过于壮大,并非正统王道,可“龙派”,看似官员人数与“凤派”不相上下,可都非位高权重之人,最重要的是,表面上封囱把持骁骑营,皇帝拿住虎啸营,可实际上,剩余的边塞军权,只等开战,便会落入驻守督军曲如灏之手,至于虎啸营么……更是徒有其名,御制兵符无法号令……
看来,僵持四年之久的兵权之争,恐怕已是迫在眉睫了……
只是眼下……
简碂直言不讳,没错……
黎默要求秉公办理,也没错……
座下众人,即使心有所属,也不好直接在皇帝面前表明立场吧……
封囱跨步上前,率先道,“微臣同意封尚书所言。”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迅速交换神色,接连躬身,一时殿内此起彼伏,“微臣复议。”
封奚负手而立,笑的愈发扑朔迷离,让人捉摸不透。
皇帝淡淡敛眉,低语道,“那就依众卿所言,不予追究……”
“怎能不追究?”
突然,殿外急急行来一高雅妇人,发髻华贵,衣饰鲜明。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齐声道,“参见太后娘娘!”
“微臣参见皇上!”
皇帝深眸闪过一抹厉色,可嘴角却是笑意渐浓,“儿臣见过母后。镇国公,免礼平身。”
他正欲起身迎接,却被太后一把按回龙椅上,“怎地如此不小心?!”
她那慌乱心痛的表情,就好像,她真的担心他受伤一样……
可是,只有皇帝知道,她问这话的时候,眼神却是飘向内室摇晃的珠帘……
皇帝心中虽是排斥厌恶,可面上却仍旧和善,“儿臣听闻母后忧思难眠,夜不能寐,所以才急着赶回京城……”
好一出情真意切,母慈子孝的感人场景……
可是,却是听得太后心惊肉跳,他所谓的夜不能寐,是否意有所指……
想到这,对皇帝的忌惮,对封囱的怀疑,对那人的失望,对永熙的心痛,各种复杂情绪突然交汇心头,她强自压下繁复,只叹息道,“皇帝,你如此作为,是要置哀家于何地!置自己于何地!置这天下于何地啊!”
皇帝目光冷凝,声音低沉道,“母后,儿臣知错。”
太后闭目沉思,似是无意的扫过封囱,对上他闪烁的目光,她心中不由一凉,他的逃避,无疑是将让她方才的推测更加肯定。
她眼中狠戾渐涌,声音却是平和,“难为你一片孝心……但是,”她怒指简碂,“为人臣者,怎能如此言语无忌?哀家方才在殿外已经听到,此番必须要罚,不能骄纵!”
皇帝面容一沉,还未开口,却听简碂直道,“太后娘娘,微臣所言,不过是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此直言进谏,也好过虚言谄媚!”
太后心中本就一腔情绪无从发作,此时被他反驳,登时便恼火异常,她不是不知道他是皇帝亲信,可这样扫她威仪,怎能容许?
她还欲再言,却看见镇国公轻瞥内室,她心头一跳,面色顿时缓和许多,“也罢……忠臣不可多得,这次姑且作罢,但是,谨言慎行,却也必要……皇帝要休息了,你们且退下吧……”
众人长吁一口气,终于不用在这面对皇帝的诸多试探……拱手礼拜之后,一群人忙不迭退了出去。
只是,封囱出门时那不经意的一瞥,却是让太后心中疑虑更甚。
待殿内再无旁人,皇帝才缓道,“母后,快去看看五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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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封奚同学,第二十一章里,那个尚书,说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