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写了要在大家面前表示自己并非曲辫子学究,常常要做出极其普通的样子,讲些他所不愿意讲的男女间的事情。这样的话,从他口里讲出来,是很生硬的。他那种矛盾的态度,使得我们非常的高兴。
今天讲《学术史》讲到太史公关于诗经的意见。太史公据说本来是一位“古文家”,所站的立场正与老头子的相反。但是他今天对于太史公的意见,大加赞赏。这正是表示他的“不以人废言”的公正态度。
太史公在《孔子世家》上说过这样的话:“始于衽席,故曰‘关睢之乱以为风始’……”
今天老头子特别称赞太史公的“始于衽席”。
“始于衽席,——”他用力的唱,摇动着自己的头,接着说:“这个不讲你们不得懂的!这个就是讲的社会。天下,是最大的社会。最大的社会!你们晓得什么是‘最小的社会’呢?”
大家都不做声,我想急于知道他讲的下文,就说:
“一个人是最小的社会?”因为我想到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外,顶前面还有一个修身。
“不是的。”他换了口气说:“差不多就是的。还是哪个晓得的?”
“都不晓得么?”他又问了一句。依然没有谁做声。
“哈哈哈!”他走了一个来回,表示“你们到底浅薄些”的意思笑了笑,接着说:“最大的社会,是天下。最小的社会,是两个人的社会。两个人的社会,就是,房,中!”
“但是房中还不能算最小的社会,还……”老季说。
他拍了一拍桌大叫一声截断老季的话。
“对呀!对呀!聪明啦!‘举一偶而不以三偶反,吾不复也!’聪明啦!房中还不能算最小的社会。怎么才真正算最小的社会呢?这就是太史公的话了:‘始于衽席’……‘衽席’才是最小的社会。”
他望着我们,把铜架子眼睛推上鼻梁,将胡子一捋,故意一啄,向大家点首示意地动了一下头,再又重复了一句:
“衽席之间才是最小的社会!”
“衽席的两个字不容易懂。”我说。
“这个不讲你不得懂的。”老季附和着我的话。
“那么,怎样就叫作衽席之间啦?”我问。
老头子有点为难了,但是他还假装做很不在乎的样子,说道:
“衽席之间,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就是一夫一妇,在,在,在,在衽席之间的,的……”
“X先生!”老季叫道,“衽席之间,我懂了!我懂了!可是这个太淫了!”
他把胡子一跷,桌子一拍,气得半天简直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他才很感叹的叫道:
“就是曲辫子才说出这种话来呀!孔子说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它的好就好在‘乐而不淫’。”
“乐就不免于淫,淫就乐,要是淫而不乐的时候谁高兴淫?”
“不!不!不!错了!乐是乐,淫是淫。乐而不淫,淫而不乐,乐就不淫,淫就不乐了!……”
“那有什么分别呢?”
“那有什么分别呢?乐是乐,淫是淫,这样一个交叉点。乐,过不得这个交叉点的!就是这样的交叉点。”
他把左右的指头伸出做成一个十字架的交叉点。就那样站在讲台上不动,如同一个正在做祷告的苦行僧人似的。
【解读】
老头子总是表明自己并非是那些“曲辫子”人士,那些人总是一本正经,显得十分迂腐,但老头子其实也和他们挺像的,不过还在尽力表明自己不是那些人,就开些男女玩笑,不过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会令人特别别扭。他今天讲了司马迁的史书,表现出大加赞赏的态度,这和他今文家的身份特别不符,因为司马迁是属于古文家(如果人们非要这么分的话),老头子的意识都有些模糊了吧,讲到这个男女笑话时,又被学生调侃,解释来解释去,也弄得不清不白的。
这个时代的人就是有些怪,特别像老头子这样的学者,他所学到的知识都是传统国学,思想里也尽是封建思想,不过这时新文化运动突然到来,革命也随之掀起,整个社会都为之动摇。老头子开始是比较讨厌这些新生命的,不过随着时间的变化,也逐渐接受了这些思想,不过并不彻底,在他心中,孔子还是很高大且不容侵犯亵渎的。
他为了表明自己不是那些迂腐之人,就说些男女笑话,以他的性格来讲这些,总是显得不伦不类,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现在已经倾向于新思想,并且有意无意的散播着,虽然他对孔子还是很敬畏,不过很多思想都已慢慢转变了。司马迁是古文家,但是他却大加赞赏,丝毫不隐晦心中的赞美之情。
这样的他必然会内心矛盾,对孔子的话也解释的十分不清楚,由此可见,不光是这些青年学生彷徨无助,内心十分矛盾,各个阶层都有一定比例的人内心十分矛盾,他们可能意识不到这点,但这却切切实实的存在。矛盾是当时整个社会的写照,处在新旧交替下的人们是很不容易的,当出现了新事物思想,与自己一贯有的发生了冲突,而且这种思想自己不能接受,却认为它是进步的有利的,就理所当然地会产生矛盾了!
关于孔子的话,我们姚辩证地看待,有些话是有道理的,但有一些就不合情理,不要因为尊敬他就全部认同他的话,像老头子一样,然而自己说的一些话,都在反驳着他,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