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对了。”钟辰轩说,“我再问你,你以前在小镇上看到过的海市蜃楼的景象,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问题倒让伊齐德呆了一会。“这个……好像就是一个湖……一些帐蓬,小小的绿洲……偶然会有几个人……别的就没什么了。”
钟辰轩说:“看到有宫殿的海市蜃楼,是在最近,是不是?”
罗景说:“没错。在不久以前,我就听说这里出现了海市蜃楼——海市蜃楼并不少见,但是能够看到这样有趣的景象是很稀奇的。”
程启思沉思地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这幅巨大的壁画是最近才画上去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景象在海市蜃楼里出现,由此让人对这里面的所谓神殿发生兴趣?”
“对。”钟辰轩说,“为此,他们在凡是有可能出现海市蜃楼的时间段都做了同一件事——那就是罗景你看到的祭祀仪式。他们把祭祀仪式放在壁画之前,因为以前这个地方已经无数次地被映在了小镇附近,他们对其中的成像过程已经非常清楚了,所以会挑选合适的角度,以让他们的行动都出现在所谓的海市蜃楼里。最后,罗景,你终于看到了,当然也引起了你的兴趣。因为你知道,这么一座神殿,是必然有其真实基础的。换句话说,它是真实存在的,当然,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这只是一幅壁画。”
“可是……”罗景喃喃地说,“他们费这么大的力气,要我干什么呢?”
程启思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还不明白?他们想要的当然就是你手里的黄金之眼啊!我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大用处,但他们费这么大的周折,肯定就是想要这个东西了。”
“这也不对啊。”伊齐德皱眉,“如果他们仅仅是想要黄金之眼,可以直接去抢。以他们杀人的残酷手段,难道还会做不出来?直接抢过来就行了,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钟辰轩笑了。“说得没错,确实这是个问题。但是,你们别忘了一点,罗景手里的黄金之眼,可是缺了颗宝石的。要抢罗景的东西容易,要抢小槿的东西可不容易。那颗宝石那么贵重,小槿肯定不会放在家里,应该是存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吧!那必须要组织相当的人力物力才能够到手。与其那样,还不如让罗景自己带着东西来比较好。制造一个海市蜃楼的幻影,或者说是画一幅壁画,总比去抢银行来得容易吧?”
伊齐德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程启思却皱起了眉,他觉得钟辰轩的说法里有什么地方有问题,但一时又想不出来。钟辰轩又说:“何况,他们需要罗景,黄金之眼估计也不是唯一的原因吧。你们别忘了,罗景不仅是个考古学家,还是个天才的语言学家。能够释读这种古老的波斯文字的人在学术界也并不多,罗景恰恰是其中一个。既拥有黄金之眼,又懂得古波斯文,非罗景莫属。所以,他们花这么大的力气,把罗景骗来,并且让他心甘情愿地交出黄金之眼——还为此把远在美国的小槿找了过来——还下功夫释读羊皮上的文字,他们虽然花费不菲,但总算也是值了。”
罗景脸色发白地盯着那黑发男子,声音颤抖地问:“你们真的不是马萨格泰族的人?你也不是祭司?这一切都是骗我的?”看到那黑发男子仍然坐在那里弹拨着竖琴,罗景大声地叫了起来,“回答我!否则我不会再给你们译一个字的!”
那黑发男子盘膝坐着,一只手抱着竖琴,姿势优雅而美妙。他的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神秘如同暗夜。他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普通的波斯语。“我是祭司,但我确实不是马萨格泰族的人。这一位……”他盯着钟辰轩,“很厉害,这么快就看从这些细节上看出来了的。我本来以为,人人都会像你一样,被这个天方夜谭的环境迷醉,而忽略这些细小的东西的。”
“你究竟是谁?”钟辰轩盯着他。
那男子把琴搁在了软榻上,缓缓地站起了身。他的眼睛里也带着笑意,眼睛里映出天上的星光,闪闪烁烁。“我吗?我的名字叫法德耶。”
“那么你是哪一族的祭司?”钟辰轩追问。
法德耶微笑,把手放在祭坛袅袅上升的烟雾里。他的脸庞在雾气里朦朦胧胧,但却美丽得不可思议。“这个嘛……我就不会告诉你们了。你们也没有必要知道。”
罗景气得双手都在发抖。“你根本不是祭司!你们这一伙人,连同那个奈吉,都是来骗我的!你让奈吉来找我,有意把那些贵重的文物拿给我看,我又亲眼见到了海市蜃楼的景象,自然对这里有一座宫殿深信不疑,自然,对你们的身份也深信不疑!”
法德耶吃吃地笑了起来。“你还突然一下子变聪明了呢。不过,”他把自己的左手举了起来,那枚蓝宝石的戒指在他手指上闪着幽幽的光,“你手里的黄金之眼,确实是属于我的。你们偷走了它……还给我,难道不应该吗?”
罗景看看自己手里的黄金之眼,又看了看法德耶手上的蓝宝石戒指。无可置疑的,这一定是在同一块宝石上切割成的两块,那颜色,那光泽,还有那种近于蛊惑的魔力都是一模一样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法德耶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的面容变得庄重而严肃,在月光下看来是近于圣洁的。他的声音,温柔而沉静。“我是居鲁士大帝的祭司。”
钟辰轩啊了一声。“居鲁士的地下宫殿,难道真的存在?”
法德耶缓缓地说:“确实存在。那卷羊皮纸上,记载的就是那座宫殿的一切。不过,年代太久,而且我们这一族一直在不断的迁徙中,甚至连自己都失落了自己的文字。所以,我们不得不找到一个人来帮助释读。而且,我们必须找到一个真正醉心于保护文物,而不是贪于其价值的人。而巧合的是,这个人……”他望着罗景,“你又拥有黄金之眼。那是我们在一次迁徙的时候,失落的。”
程启思狐疑地看了看法德耶,又看了看钟辰轩。“你真信他的话?你不是说,居鲁士的墓地不会有宝藏吗?”
钟辰轩瞪了他一眼。“我说过,我只是从很有限的资料里进行推断的。如果居鲁士真的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在生前就兴建了一座宫殿——注意,是神殿,而不是宫殿——那也是他的自由,我难道还能去干涉古人的自由?我只说了他不会留一座满是宝藏的墓室,可没说他不会留一座有很多宝物的神殿!”
程启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罗景忽然问:“你找我来译羊皮纸上的文字,可是,上面除了形容宫殿,别的什么都没有说。——尤其是最重要的地点。”
法德耶又微笑了。他的眼睛幽深晶莹,如同夜空。“这个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只要你能把它译出来,我们自然就会有办法。”
罗景追问:“那……最开始缺失的那一段,也是你烧掉的?”
法德耶微笑,并没有否认。钟辰轩说:“我想,他们应该会有一首世代相传的歌谣,或者类似的东西,指出了神殿的位置。但是,还有一些重要的线索,会隐藏在这卷羊皮里,而且应该还会有另一个线索,藏在黄金之眼中。要结合这些线索,才能够得出神殿的最终位置。我说得没错吧?”
罗景摊开手,对着黄金之眼看。“线索?”
程启思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怪异之极的表情。钟辰轩和伊齐德都在对着黄金之眼看,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罗景把黄金之眼翻来翻去了看了半天,说:“我确实没有看到什么……”他突然也顿住了,对着程启思看了过去。
程启思脸上已经变成了苦笑。“我想……”
罗景半张着嘴,过了好久才说:“你不会是想说……”
程启思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就是那个意思。”
钟辰轩皱着眉看着他们,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程启思无可奈何地说:“那个黄金之眼,本来上面是刻着字的。就在中空的那一部分的内侧,看起来像花纹一样。”
伊齐德忙探过头去看。“花纹?文字?什么都没有啊?”
“……当然没有。”罗景苦着脸说,“因为被我们用刀子刮掉了。”
这句话一出口,不仅伊齐德和钟辰轩目瞪口呆,就连法德耶的表情也变了。钟辰轩不可置信地问:“刮……用刀子刮掉了?你们刮它干什么?”!
罗景跟程启思对看了一眼。程启思苦笑着说:“那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那时,我们把表姨妈珠宝盒里的这个东西偷了出来,当时零花钱被我们花光了,所以就想拿去卖。想了想,又不敢,于是就刮了大概三五克的金子下来……我们怕刮外面的会被表姨妈发现,就刮了里面的……”
钟辰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瞪着他们两个人发呆。法德耶的脸色发青,冷冷地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罗景望着手里的黄金之眼。“我倒真希望不是真的。我压根就忘了这件事,刚才启思一说,才想了起来。……我一直以来,都是希望尽最大努力地保护文物,可我自己在小时候,却做了这样的傻事……虽然,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它的价值……”
法德耶一步步地朝他走了过来,面色越来越难看,几乎都成了一种青灰色。“你说,你把黄金之眼上面的文字毁掉了?现在,它就完全是一件废物了?!”
他的声音阴森森的,让罗景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我……我那时候不是有心的……”
“不管是不是有心,你毁了最有价值的东西。”法德耶的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冷。“你们愚蠢的举动,让这座神殿将永远不见天日!”
钟辰轩轻轻地哼了一声。“如果你真是居鲁士大帝的祭司,那么你应该知道,让这座神殿不见天日,总比人们把里面的文物都搬到博物馆里陈列起来,毫无尊严地让所有人参观来得好吧?”
法德耶冷冷地说:“我对你们所谓的宝藏不感兴趣。”
程启思奇怪地问:“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法德耶仰起了头,望着深蓝色的夜空。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你们的愚蠢……毁了我们长久以来的努力。”他回转身,慢慢地走回到了祭坛前。他在那张软榻上坐了下来,做了个手势,四个侍从就把软榻抬了起来,慢慢地抬走了。
程启思看到他们已经走到暗道口里,这才如梦初醒地大叫一声:“等等!”
他想冲上前去,钟辰轩却一把把他给拉住了。“让他走吧。”
程启思看了看呆若木鸡的伊齐德,又看了看钟辰轩。“人家是当地人,对这些有畏惧的心理我理解。你不会也来这一套吧?快让开,馆长死得那么惨……”
“他跟馆长的死应该无关。”钟辰轩静静地说。这句话却让程启思大吃了一惊。“你说什么?馆长的死不是他们这伙人搞的鬼?”
钟辰轩嗯了一声。“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吧。”
罗景摇着头,满脸茫然。“可是……如果他是祭司,他的职责就应该是守护居鲁士的神殿。那么他就更应该尽量避免神殿被人发现,而不是竭尽全力地想找出它来……”
“有一个理由。”钟辰轩说。“虽然只是我猜的。我想……他也许是想把居鲁士的遗体找到……不,应该说是找完整。”
罗景惊呼了一声。“我明白了,他们的职责就是把遗体找回来。因为居鲁士的遗体,一定是头和身体分开的!”
程启思摇头,他并不是想否认罗景这种说法,只是觉得太不可置信,太奇妙。“这……你们难道都真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
钟辰轩笑了一笑。“我们不正处在天方夜谭的发源地么?神话,或者是传说,往往有其根源,往往是把历史的事件变了形,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出来的结果。也许夸大了,也许失实了,但或多或少总是有一些真实在里面的。我想……法德耶说的是实情,罗景不是也说么,他在这里呆的这几天,里面哪怕是一块地毯和一件最不起眼的装饰品都是极具价值的古物。对于这群人……这一族人,或者至少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宝物,也许真的没有太大的价值。如果出现了例外……”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不管怎样的一个群体里,大概都是会出败类的。对于他们存在的意义上的败类……所以那个奈吉被杀死了。”
程启思问:“你不是说,奈吉也是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也是用来诱使罗景上钩的?”
钟辰轩说:“对,可是,棋子如果有了自己的思想,由此引出了与他本来的任务相悖的行动呢?”他望着罗景,“这个奈吉在跟你来这里的时候,跟你交谈过些什么?”
罗景的双眼一片迷茫,仿佛还在梦游一般。钟辰轩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罗景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他啊,他一路上就在问我,要出国——我指离开伊朗怎么比较方便,还有国外的一些情况。他应该是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块地方,所以唠唠叨叨地问了我很多事,问得我都有些不耐烦了。”
钟辰轩淡淡一笑。“奈吉,我猜他大概就是这一族人里与外界交往得比较多的人之一。他更多地看到了这个现代社会的好处……他也有一些小聪明。所以,他想到要利用这个机会。他想可以带出一批文物,然后悄悄地留开。只不过,这种行为是背叛的行为,所以,他受到了惩罚。”
程启思几乎想要跳起来。“你……那你还说法德耶与这两次凶杀无关?!你还拉住我任由他逃走了?”
“我说他跟奈吉的死有关,但并没有说他跟馆长的死有关。”钟辰轩解释。他看了一眼伊齐德,“你是这里的警官,请你告诉我,面对这种事情,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伊齐德挥了一下手。“对这种人,我管不着。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馆长的,他是很有名望也很受尊重的学者,不能就这么算了。”
程启思喃喃地说:“我的天,在这块土地上,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宗教意识居然还这么强。”
罗景听到了他的话,苦笑了一下。“你如果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就会了解了。这个民族,还保持着他们古老的血统,以及传统的生活方式……其实,整个阿拉伯世界都还保留着相当的古老的传统。我们应该尊重他们,即使宗教有时候凌驾于法律之上。我们无权对此进行干涉,这是他们的自由和权利。只要他们自己认可,自己愿意遵守,或者只要是大多数人这么想,那么就是正确的。”
程启思嘿了一声,正想说什么,钟辰轩就打断了他。“这些问题也太过于抽象,太空泛了,我们有必要吹着风站在这里讨论吗?我看,我们还是回到小镇上去吧,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看的了。”他转过头,凝视着在烟雾里仿佛在微微波动的巨大的画中神殿。“除非还会有有关黄金之眼之类的线索再在黄沙之中被发掘出来,否则,我想他们——法德耶这一族是不会再出现的了。他们活着和生存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一个,就是守护几千年以前他们作为祭司一族需要永远守护的誓言——也许正如罗景如言,是为了寻回居鲁士大帝的完整的遗体。他们……也许会再次消逝在风沙里,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除了生活在小镇上的人,和那些来到小镇上的人,偶尔地,在雨后天晴的时候,会幸运地再次看到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