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意自行车行开在红利来花店和常老板糖水店中间。
或许因为牌匾上的“中意”用了极艳的红色油漆,这个摆放着层层叠叠自行车的店铺,倒比缤纷的花店和滋养的糖水店更显得夺目了。
也不清楚这个“中意”跟老板阿钟的名字有没有关系。阿钟不常来,每天时针快攀爬到十点的时候,一个齐肩短发的女人才趿着拖鞋走过来。她一面捂嘴打着呵欠,一面蹲下,右手将钥匙插入,左手还归拢着头发。在她起身的当儿,一个面条似的工仔刚好赶到了,女人轻点了头,工仔恰好“哗”地举起卷门,女人再拐进小道回去了。
这女人被唤做“老板娘”,正是阿钟的“中意”喽。
小工搬出自行车,继续昨天剩余的活儿,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下,麻利地修补这车胎上的窟窿。太阳光正好耷拉在店前的树叉上,微风将它搅碎,几粒斑点落到小工的额上,开始了它对这城里活物的炙烤,尽职尽责。
糖水店里的员工却都已经慵懒了,他们多半已经开始预支午休的呵欠。桌上轮番上着甜腻腻的汁液,小妹们四围游走,早起的缘故,她们像是用着偷来的魂魄,若想要进行正常的交流,是断不可问她们木瓜银耳、枸杞桂圆之外的词。
小妹们虽是好年华的姑娘,却还是睡饱的妇人养眼。又过了一个钟,那个齐肩短发的女人又来了。对比这次,上次算是梦游了一回。她迎着人来,头发二八分,极其整齐,多的那面,别一个暗色的小发卡。衣服没变,但蹬上了十厘米的高跟鞋,如同打包折叠着的新款挂上了橱窗。她微微地笑着,头稍稍地倾向一边,这一倾是极关键的,柔媚的味道就溢出了。见了那小工,还是轻点了头,径直走进店,绕进门边角的玻璃柜台,双手从腰起扶到及膝的裙边,利利索索地坐下。
她翻了两页账本,小工已经补完了昨天落下的工作,睁着呆大的眼睛,似乎在练习眼力,透过川流不息的车看马路对面的静物。马路对面耐看的,不过是广东医学院的大门。夜晚的时候有霓虹灯框着,不过霓虹灯框着的时候,“医”字是变作“矢”字的,小工看到,白天它又重新变回来。这当然不是他要看的,只是他要看的电影的序幕而已。再过半个钟头,电影才开演,女学生们花儿似的从眼下的大门涌出,总有几个步行的来问问价钱,总有几个骑车的来打打气。
阿钟来了,走到小工面前,挡了他的视线,他才愣愣地站起。他却又挡了阿钟的视线,阿钟笑着说:“坐咧!”拍了他肩膀,就绕到玻璃柜台去。女人已经盯着他笑了好久,阿钟也笑,应该在笑里交流回味早上床上的甜蜜。
阿钟中意这女人。
初看阿钟,一定先看到他脖上小指头粗细的金链子。链子如果不是真金,刚好扯去作自行车的链条了。阿钟的链子一定是真金,就因为他忠厚方正的脸,管保了他身上的一切都有了信誉。对于金链子这逼人的俗气,也幸好是挂在阿钟身上,反倒显现出些威武来。越过了金色的障眼,阿钟脸很黑,却有极其美丽的眼睛,着实像布满星辰的夜晚。阿钟身材短胖,没有腰身,但也没有凸凹,只显得敦实,跟他忠厚方正的脸是极好的一套。
显然,这女人中意阿钟。
和女人在柜里又余热了一会儿后,阿钟转身去开他的摩托了。女人有些慌神儿地站起来,也顾不了掉到脸颊的头发,腿还抖动了两下,显然是埋怨和不舍。阿钟却还是笑,笑得更开些,像哄逗离不开妈不肯自己待在幼稚园的孩子。女人终于还是嘟哝着嘴,阿钟从摩托上下来,再走回去,帮她把跑出的头发卡到耳后。女人显然舒服了许多,只是仍旧站着,看阿钟的摩托嘶鸣,看她中意的男人消失。
摩托车不正不匪的,经过多次组装的结果,开起来却很顺手。阿钟驶过几个路口,稳稳地停住。一个长头发的过来圈了他的脖子,跨上摩托,又圈了他的腰。阿钟于是就腾出一只手来,握住女人交叉在他腰际的双手,车速却还没缓呢。女人的头发灌满了阿钟的脖子,最长的一定够到了阿钟的胸脯。显然是够到了,头发告诉了手,女人就腾出一只手伸了进去。
冰火交触喽!
阿钟激灵了一下,他的内火很旺的,那丁点的小手丁点的凉,不在话下,瞬间薄薄的汗都被请到了。手暖了,心也暖了,长头发把耳朵贴近阿钟的下颚,身体跟着摩托轻轻却紧密地震动,那张消瘦好看的脸也跟着紧密地震动,楚楚的。
经过了费心的遮掩,她眼下似有若无的盘结着些阴影,昨晚一定没怎么睡,忐忑了半夜吧。为的是见到他。阿钟这样好的人,是一定会来的,说好的他就一定做到,不必忐忑的。还是老地方,她已经叫来一盅虫草酱鸭汤摆在阿钟面前。
怎么说呢,阿钟正是那样的一种厚道,过于厚道的,你倒找不出由头撒娇卖乖了。于是一抹不安,就是那样挥之不去又说不出口,那种精心的好,给予你,你只能接受不能反驳的。他在,她就开始嘲笑自己的忐忑,关爱丝丝入扣地,容不得你怀疑;但他一离开,他在时的一切又变得不真实了。倒也不全归咎于那边的短发女人,阿钟不“讲大话”,也不会积郁怨恨的。
不安的副产品倒是可口的,它让每次见面都是满满的惊喜。阿钟来了,日子还可以暗喜地偷偷地继续。吃得全身暖和呢,又跨上阿钟的摩托,圈住他的腰。她身下的是梦一样的摇篮。摩托颤抖着,她心里有天荒地老似的沉静。
看不出短发女人是不是重新欢喜起来,但小工却是欢喜了。他的电影热闹地放着,来来往往许多女主角。太阳退到街那边后,又来了个女学生。一定跟小工差不多年纪,个子却比他高。也一定不是本地人,讲的是很方正的普通话。况且这小城地薄,天天汲着糖水靓汤也只能养出瘦细黑小的人。“这辆多少钱?”“这辆很靓啊,要五百六十块。”“哦。”显然是太不适合预算,女学生继续往下看。
小工看到了她背面,头发原来好长,高高地扎起,背后露出一大半皮肤,已经不那么白了。原本一定是白的。皮肤上还有几块被引翅虫爬过的疤痕。“那这辆呢?”小工忙迎上,“这辆也好靓的啵。”女学生似乎有点怕听到“靓”这个字了,她不要好靓的,她要一个便宜好用的。但她暗忖了一下,有些不死心,还是问了价钱。“二百二十块。”果然女学生有些兴奋,这个价是可以继续的。“便宜点?”这次女学生直接将目光投给了柜台女人。小工讪讪地也看过去。“二百一十块。”女人笑着回答。
小工开始麻利地拆装。女学生抱着两肘呆呆地看着。小工提起车后轮,“呼”地转动脚踏板,后轮就立即飞旋起来。女学生正看得眼眩,小工又捏了右闸,后轮便结结实实地停了下来,纹丝不动。“搞定!”小工扶着车把递给她,她接过来,推了两步,又支住车,开始蹲下来仔细查看。那目光似紫外线消毒灯,耐心扫过每个角落。小工支棱着粘着黑油的手等着。终于,女学生抬起头,一只手指着车尾处。小工有些吃惊,弯了身子去看,原来是一道细小的划痕。老板娘瞟了一眼道:“靓女,这个没关系的,每部都会有的,看不出来的。”女学生起身,又摸了摸车把,想了好久,照例直接看向柜台,“再给我便宜点好了。”
老板娘仍旧笑着,但摇着头。小工着急地蹲下看,用手使劲摸着那细痕,再起来,想一想再蹲下,用指甲又试了试,终于还是站起来,“没办法了。只是这么一点点哦。你骑车也是会要碰到的是不是?”“这跟我用成什么样有什么关系?现在我要买的可是新车!”小工万万没想到自己说错了话,满脸通红,还是对女学生抱歉地笑了,转身坐回到小凳子上,束手无策的样子。
阿钟回来正赶上这场面,立即停了摩托,走过来。他顺手将一个餐盒放在柜台上。短发女人好奇地问:“是什么?”阿钟微笑着,“虫草汤咧。”
女学生看出是老板,叙述了一遍购买过程,“您说他这样讲话有理吗?难道您知道衣服会穿旧就干脆买旧的买烂的吗?”小工听到这进一步的分析,脑子嗡嗡的,他原想讲好话的,却掉进北方人多心的念头里。他有些委屈,但这女孩他是喜欢的,想解释一下,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阿钟专注地听着女学生的埋怨,一直带着诚恳的笑容,也不住地点头:“是的,对的,那当然了,买一定要买新的、靓的了。我来看看。”
阿钟蹲下开始看那车。显然他进入了工作的状态。他不再是老板,而是勤勤恳恳的修车人。那动作没有一点假装。阿钟毕竟有些胖,单车太低,他终于双膝着地,跪在车尾,头压到胸前,那星空一般的眼睛贴着那道划痕,一面用各种工具进行尝试。
女学生看着,竟然有些不忍。阿钟就那样跪着,也不是因为觉得他辛苦可怜。看着他,也着实找不出卑贱的意味。女学生拿不准,仍旧看着他。那正是一个人在辛勤地工作,如同农民之于土地,那样和谐,那样认真,催人感动。“阿辉,柜台里的纸箱啦!”小工忙起身。老板娘已经将纸箱拿出,递到小工手上。
阿钟接过纸箱,再低头时,喘了大口气。“咩事呀?”老板娘的眼光故意不路过女学生,直接关切地落到阿钟身上。
阿钟从箱子里挑出一条卡通帖纸,选了一只粉红的小猫,往划痕处贴去。
大家都笑了,女学生也摇摇头笑了。阿钟起身,刚刚跪了许久,他额上也有些汗,“中不中意啊?”女学生无话可说,递给他二百一。阿钟笑开了。
生意就是这样做成的。挣钱,阿钟选择最原始牢靠的方式,终究是不吃亏的。难怪,远处近处的女学生、女军官,都中意到阿钟的店里来选购,而且买后,通常打气补胎的全套服务都下了定单。
天似乎是一瞬间黑了下来。太阳下班,路灯马上赶来替它,而中意车行的招牌仍然红艳艳的醒目。红利来的花除了香水百合,都有些丧气。短发女人跟小工交代了几句,挽着阿钟往步行街走去,她的右手提着那盒酱鸭汤。这对夫妻的背影被周围的住户熟知,甜而不腻的。
阿钟真正是个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