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土豆搭档的,也是位角儿。她是剧场的第一美人儿。其实我的儿子,你也看到了,我们剧场的陈怀曼啊、大嘴巴啊,也都称得上个顶个的美人儿,但要是跟这位比,她们却是甘拜下风呢。大美人儿不穿短衣短裙,也从来不露半点酥胸玉腿。她用不着这些,你看她连裙子都没穿,配合着小土豆,她也是黑色西服裤,白色衬衫扎入,黑色西服背心,那白衬衫的领子还高高竖起,真是从头到脚包了个严实。她也没有长发飘飘,一个小子头,只二八分来一片刘海儿在额前摆了个弧弯儿。但你还别说,那高腰西裤恰恰让长腿越发修直,那白衬衫加西服背心的层层遮掩,更让那胸部挺拔得山高水深。就是那短发,也是恰到好处,因为美人儿正长了一副宛若孩童的圆脸。可谓天真混着性感,亦正亦邪。
不过还是小土豆最邪。美人儿是个大高个儿。小土豆的花头巾刚刚到她的腰际。小土豆故意偏偏脑袋,往上瞧瞧。
那白色衬衣隆起,马甲只扣了一颗扣子,一幅胀开的光景。
“有馒头那么大吗?”小土豆不屑道。
“当然有了。”美人儿瞟他一眼,又正视前方。
小土豆一个不注意伸手抓了一把。“天哪,旺仔小馒头也叫馒头啊!”
台下冷不防这“黄澄澄”的天真,闷声一笑。
趁势真枪实弹的来了。我大叫一声:
“小土豆,你妈被人强奸了!”
“叫啥叫,要不说别人都埋汰你这拉弦儿的,咋这大年纪还不懂事儿呢?我还不知道吗,就为这事儿,为给他们腾地方,我这不避出来了嘛。”
台下这才知道,这小小子可不是来玩小朋友过家家的,这号称本市第一剧场的大舞台也不会用六一儿童节糊弄久经风霜的亲爱的好朋友们。
这刚是个头,小土豆身负重任,十几个黄段子都靠他撂出来。渐渐地,虽然他仍旧那么点儿高,你左看右看,他也无论如何仍旧是个孩子,但他的沉稳,他的老练,那些长长短短活色生香的段子,他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大言不惭地抖落,真个让台下的好朋友们刮目相看了,情色的气氛竟真的被一个孩子成功地传递了出来。
台下弹指赏了两瓶啤酒。小土豆点头哈腰地谢了,一仰脖灌了一瓶。另一瓶握在手上时,这小子有些怯了。脖子上的脉搏清晰地弹动着。
一个多情的小姑娘脆生生喊了句,别喝了,算了。
小土豆莞尔一笑,抬头看了看那女孩,眯着眼摇摇头,安慰着伸伸下巴,示意她,没事儿,没事儿。那一刻,他简直像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大哥。他吐了口气,就又举起啤酒,那酒一半灌进口中,一半从嘴角到脖子地将自己浇了个透。
现在他要跟美人儿玩“射雕英雄传”,他要演郭靖,给身负重伤的黄蓉运功疗伤。这坏小子竟然自己发挥了。
“拉弦儿的!”
“干啥啊?”我仍旧赖在墙边儿。
“你过来给我扮个雕!”
我故意赖皮着不去,没想到瓜皮伟昌他们愣是把我拉上了台。小土豆捡来一把笤帚,插在我大腿根里,没错,支棱在那,说是当雕尾巴。
“我给你治疗呗。”
小土豆和美人面对面坐下。
“运气,把毒逼出体外。”
他说着就将两手在身前一转,展开双掌就拍向美人儿。当然,肥嘟嘟的小手直奔挺拔的双乳,并趁势挪着屁股越坐越近,直到坐进美人儿的胯间。哦,是的,这显然在暗示一个夜间的标准体位。
你看他红着脸,似是刚才的酒劲儿上来了,又或真真是炉火纯青的表演,总之此刻,坐在美人儿的胯间,这小子从土豆大哥又成长为一个借酒耍赖色心骤起的大老爷们了。美人儿伸手将他捋到脚踝。他仍旧红着脸沉沉笑着,运气抡掌,不一会儿,屁股又坐到她胯下,脸又蹭到她胸前。
一捋一蹭间,台下轻松地随着这小子笑成一片。
儿子,我无数次畅想着,要是你能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有那双人人赞美的发现美的眼睛,我倒希望你永远能让自己看到不那么美的一个世界。看到贫穷、龌龊、失落,看到庸庸碌碌,看到羞耻的欲望、枷锁、琐碎的期待以及稍不留神就蜷缩在身边的孤独。没错,我们的舞台永远欢迎这些不那么美的东西,我们的舞台从不停止用一声轻笑跟它们做长久的周旋。你要是看到了这些,那么,你也就知道我这无穷无尽的罗唆,我的自以为是的辩白,以及无可救药的炫耀,无非是想要跟我的儿子证明,你老爹我并不只是一个下三滥的老江湖,我希望你站在我的身边,喜爱我,就像我常常偷偷地喜爱自己一样。你会吗?
好了,这差不多就是我们的整个演出了,怎么样,儿子,你还满意吗?
小矮墩子转着绿手绢儿,带着全体演员上台来了。你看瓜皮叔叔换上了灰色T恤,戴上韩式鸭舌帽,是不是惊奇,他原来是这么的端正秀气呢;大嘴巴和伟昌各站一头,他俩都随着节奏抖擞着,但在我看来,美妙的舞步倒像是要把重重心事踩平踏碎;馅儿饼拥着美人儿和小曼裙角飞扬地站在台中央,三位风格迥异的“美女”手挽手,玩起了踮脚尖儿的天鹅舞;小土豆骑在卷毛脖子上拍着巴掌,他倒是没有跳,但风头还是最劲,因为刚才那个色迷迷的小老爷们早已被扒了个精光,只穿着三角彩色小裤衩儿,变回了他本来的小样儿。
当然,除了我。我说过了,我是一个例外。在这个小城被誉为第一剧场的舞台上,我是唯一一个永远能穿着自己的普通衣服,夏天的套头汗衫,冬天的套头毛线衣,每天都同样式儿出现在舞台上,又同样式儿跟它再见,却永远不会落败的人。
儿子,你也看出来了,这最后一句话,拉弦儿胖子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得那么底气十足,豪情万丈。今天不是什么好日子,因为那个该死的痛苦犹如神至。灯光和音响又开始万箭齐发了。你看,在失去你的心情里,它们恰恰映衬了我的微不足道。平日里得意扬扬的吹牛,恬不知耻的自夸,随遇而安的潇洒,那些吃着咸菜儿、骂天骂地骂自己的快乐日子,还不是就这么着让悲伤的小指头轻松地就一笔勾销!
不过在欣赏干净美好的“大悲咒”之前,我还是把没说完的故事都说完吧。我的儿子,你仔细看看,就在这台下,还是无烟区离空调最远,也就是离我最近的雅座上,坐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家。他脊背挺拔,精神矍铄,拂着山水画纸扇,喝着云雾香茶,愉快地看着台上的风云变幻。他隔三差五地来,就坐在那儿,有时候与我的眼神相遇,彼此就微笑恭敬地点点头。他不是别人,他正是那个有趣的文化人的老父亲。
是的,谁能看到舞台的背面呢?
原来那“不孝不孝,时间不多”的感叹,并不是指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而是在说他自己啊。
我竟然一点也没看出他对死亡的恐惧。我回想着他笑得那么轻松,红堂堂的脸透出的羞涩,就像那些还没谈过恋爱的小伙子一样。他赖酒的时候又那么认真,锱铢必较,还真让我从心里嫌弃文化人儿的罗唆磨叽呢。
就在我们刚刚成为朋友的时候,他就消失了。直到一个月后,一则消息连同他的照片登在本市销量第一的晚报上。“旅美诗人落叶归根……”特约报道员的措辞虽然有些多愁善感,但无论如何,在我朗读这篇有关我们的好朋友病逝的消息时,连最没心没肺的小矮墩子都淌着眼泪。“在得知自己癌症末期后,他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进行任何治疗。他只悄悄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回到祖国,回到家乡,平静欢乐地陪伴年迈的父亲生活了两年,于本月一号悄悄离世……”文章下还加附了诗人的一组回国新作。我一看,就含着眼泪笑了。头一句他是这么写的:
曼珠沙华,狂欢与死亡,忘记我……
我决定这番与你唠叨完,就彻底忘掉你,像那位叔叔忘掉一切忘掉自己一样。我不选择悲伤,我不选择记忆,因为如果我想活得坦然,我必须选择遗忘和欢乐。一个好记性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如果所有的错误都能纠正,好像恶果就不复重来一样。如果悲伤能净化我们的心灵,好像真有一个干净的地方能容纳我们一样。
音乐戛然而止。灯光全部熄灭。在几声干脆的木鱼声后,伟昌第一个发声。他吐出的沙哑声音如一次次刀锋的磨砺,字字清晰,句句切实。
“南摩惹纳达拉雅雅,南摩阿里雅佳纳,萨嘎拉贝勒佳纳……”
演员们跪在地上,向台下叩首,齐声唱:
“尤哈拉佳雅达他嘎达雅,阿啦哈帝桑雅桑布达雅,纳摩萨噜哇达他嘎提呗,阿啦哈帝桑雅桑布提喂,南摩阿里雅阿哇噜格帝,秀哇啦雅布地萨唾哇雅……”
我坐在我的木头凳子上,靠着墙,闭上眼。
音符乘着喉咙像一层细纱拂上来,一层棉絮拂上来,一层光芒拂上来,一层洒满星光的黑暗拂上来。记忆的利剑刺破混沌,直击伤口,疼痛点石成金,回到最初。人声乐声貌离神合,像轻抚,又像耳光;像蜜语,又像诅咒。祷告像一根一根的针,堵住俗世的气息,塞满流动的出口,像是一步一步走入水中,像是永远不会完,像是死了一样。
“玛哈萨唾哇雅玛哈嘎噜尼加雅,达地雅他嗡达啦达啦,提力提力杜噜杜噜易笛威易笛,加列加列不啦加列不啦加列,固苏美固苏玛,哇迭易利密利积地作哈啦玛巴纳雅梭哈……”
那是我的幻觉吗?那是真的吧。这脏而臭的大厅,升腾起一股泱泱之景。它似是气,又似声,更似光,涤尽污秽。仿佛远处有回音,心底有回音,那些沉疴宿疾,佛之手轻轻掂起,享受那一刻绝望而空洞的轻匀。
“南摩惹纳达拉雅雅,南摩阿里雅佳纳,萨嘎拉贝勒佳纳,尤哈拉佳雅达他嘎达雅,阿啦哈帝桑雅桑布达雅,纳摩萨噜哇达他嘎提呗,阿啦哈帝桑雅桑布提喂,南摩阿里雅阿哇噜格帝,秀哇啦雅布地萨唾哇雅,玛哈萨唾哇雅玛哈嘎噜尼加雅,达地雅他嗡达啦达啦,提力提力杜噜杜噜易笛威易笛,加列加列不啦加列不啦加列,固苏美固苏玛,哇迭易……”
声音越念越高,越唱越亮,似乎天地共鸣,这房子如一座晶莹的水晶宫,音符弹动着你的耳膜,生生不息,欢乐无限。
亲爱的好朋友们,演出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