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及时,姥姥总算稳定下来,大约是在第三天上午,老人家醒来了。
这时,站在她床头的除了小舅外,还有我和我的“临时女友”以及二林及他已经有了喜的媳妇(即怀孕的意思)。
独独缺了大发,因为他“出事”了。
说起我的临时女友,还有段故事。姥姥住院的消息是小舅挂长途给我说的,最后强调说:你不能光棍着回来,你得给我找个对象,偷也行,雇也行,上街上硬抢一个也行,反正我不管,你得给我带个人来:“来给你姥姥冲喜……”
我当然理解在这关口,对象的重要性。我下决心找一个,哪怕是临时演戏。我想到了仍在学校上学的李丽。她比我矮了二届(年龄却小七岁),今年刚毕业,还没分配。平时她就对我有意思。但我却不敢接受,因为她长特别漂亮,而且又是高干的女儿,还讲一口纯正的口腔。第一次在学校联欢会上见到她时,我以为海萍姐又复活了。原来,她的父亲是个1934年的老红军,是贺龙的二方面军的,55援衔时,被授予少将军衔。文革甫起,受到林彪四野一伙的打击排斥,被下放到济南军区装甲兵干了个闲职。85年11月,落实政策返回北京,但李丽却因上大学而留在了山东。按现在的说法,李丽就是当年的校花。
我急忙找到了她,支支吾吾将来意一说:
“就替……替我蒙蒙老人,没别的……意思。”
李丽却很大方:“多给我几个姥姥腌的咸鸭蛋就行……”
就这样,我们“小两口”急急忙忙返回了枣庄。
……
……
姥姥终于醒过来了。
小舅喜极而泣:“俺娘,你吓死俺了……”
接着二林说话了,他平时少言,却一句顶一句:
“姥姥,俺媳妇有了,正要给你报喜哩……”
姥姥眼睛一亮:“啊,那好,那好……爱吃酸爱吃甜?酸男甜女……”又是那套理论。
二林说:“酸甜都爱吃。”
姥姥扑哧一声笑了:“那就生个龙凤胎。”
轮到我了,我凑到床前:“姥姥,看我给您带谁来了。”
李丽适时上前,甜甜地喊了声:“姥姥好……”
姥姥一愣,马上喜形于色:“哟,这妮子这么俊,跟个仙女似的,怎么说话像你海苹姐……”
我介绍说:“姥姥,她就是北京的,我俩是同学……我小时不是说了,也要找个北京的媳妇。”
姥姥顿时更加高兴:“还是俺大林有出息,济南府的媳妇都不找,专找京城的,厉害厉害……”
我突然间来了“灵感”,也顾不上李丽的感受了。大声说:“姥姥,我们马上就结婚,给您老人家冲喜……”
“是的,姥姥,我们马上结婚。”李丽也跟着喊道,这多少让我感到意外,也感到宽心(事实是,17个月零23天后我们结的婚)。
不料,姥姥收敛了笑容:“你们都好就行,我也就放心了。我已经不想活了,你们吴爷爷不在了,我活着也没意思,我想死,随你吴爷爷去……”
这时,吴老先生的骨灰已经到了,我们搬出来给姥姥看,因为早晚要让她看一看的。一见到骨灰盒,姥姥顿时大哭起来:
“大少爷,大少爷,大少爷你回来了……”
台湾的骨灰盒也非常精致,为檀香木的,镂了精致漂亮的花纹,周边烫了金。骨灰盒正面右上方贴了一张吴老先生的一张二寸半身照,是穿着中华民国海军将军礼服照的,样子在60岁左右,人显得十分精神矍铄。
趁姥姥手扶骨灰盒轻轻抽泣的空,我小声说:“姥姥,台湾那边说了,骨灰里有枚大号的金镯子……”
“俺也有,俺也有,”姥姥抬起手,向所有的人炫耀着,“是当年大少爷送给俺的,他留了一枚,送给俺一枚。明怀,你听着……”
“娘,俺在,您说……”
“俺死了,这镯子不能传后,要一块烧了,也埋在俺的骨灰里……我要带着这镯子去见你吴爷爷。”
“是的,娘,不传后,一块……”
好像护士撵我们的时候,姥姥才想起了大发哥,就问,大发呢,能豆子呢,怎么没来。可见姥姥是真的不喜欢他。
我急忙接过了话头:“噢,大发忙,来不了。”
“什么事这么忙,我都快死了,他也不来看看。”
“他出差上了徐州买材料去了。”这是我们事先编好的。
事实上,毛大发同志被市纪检请去“喝茶”了,因为有人检举他乱花台商的那笔钱。有消息说,如果事情严重的话,检察院就将出面。
姥姥开始拒绝治疗,她不停地拔掉手上的吊针,打定了主意要回家,回吴村,回吴家大院。
“这回我要去住二堂屋,住大少爷住过的堂屋……”
老人甚至骂我们,骂护士,甚至拒不进食。
既然这样,我们只好同意老人出院。市里专门派了车,把我们一行人送回了吴村。
……
……
尽管身子很虚弱,但姥姥还是坚持自己走进了吴家大院。而且吴老先生的骨灰还是她抱进来的。
在二堂屋里坐定,姥姥开始交待:从现在起俺要一人在这院子里静一静,时间为九九(即九天九夜),什么东西不要留,只给俺留一瓶蜂蜜。任何人不要打搅俺,谁要是不听话,俺死给你们看。
我们深知姥姥的脾气,谁也不愿承担这责任,都一一答应一切照她的说得办。
姥姥又给小舅作交待:“九天后,我要是不走,就再活个80多岁给你们看;要是我走了,你们谁也不要伤心难过。再说一次,我火化的时候一定要带这枚镯子,埋的时候要和你吴爷爷埋在一起,就埋在他家老林里,埋在他父亲身边,我活着不是吴家的人,我死也要当吴家的鬼。明怀,你不会不高兴吧……”
“俺娘,你这是咋说的……”
姥姥叹了一口气,说:“俺对得起你们刘家了,对得起你爹金贵了,俺给你们刘家养活了三个闺女一个儿子,俺……”
小舅大哭起来:“俺娘,您什么别说了,就依您……”
我们也跟着哭成一团。
第二天,姥姥就紧闭了吴院大院的所有门窗,将我们完全挡在了外边。
这慢慢地九天九夜啊,就像过去了长长的80多年,如同姥姥走过的这一生……
其间,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同我们这些晚辈作了种种猜测,有的说,老人这是准备走了,真的去奔她的大少爷去了;也有的说,老人不会走的,她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她要是想死的话,还要一瓶蜂蜜干什么?更有迷信的说法,说姥姥这九天里要到阴曹地府里走一圈,去见见她的大少爷,叙叙旧再回阳间……也有的说,老人这般做法是气功里的“辟谷”现象,即不吃任何食物,只靠喝水维持生命,以达到“净身”的结果,这多是些想死的人的一种做法,多见于一些寺里的老僧人,他们自知来日无多,即将仙去;便自己挑个日子盘腿打坐,不食人间烟火,闲目诵经,直到悄然去世,此举被称为“圆寂”。中医亦有称为“骨蒸”的……
就在第八天的夜里,浩瀚的夜空突然划过一道刺眼的闪电,接着,一阵雷鸣般的声音传来,伴随着雷声,一颗硕大耀眼、亮如白昼的流星急促地直坠向地面,大约几秒钟后,抱犊崮下的山冈上传来一声闷响,啐石浮土腾空而起。枣庄落下了一块四百年不遇的卡车般大小的陨石!被砸凹的地坑,居然有半个篮球场大……
吴村的老人第二天就说,坏了,这是要有大人物升天了……正好,那年好像是闰八月。而老人们自古就有“天灾人祸在(闰)八”的说法: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
……
……
漫长的九天终于过去。我们怀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心情,轻轻推开了吴家大院的大门,门是虚掩的!堂屋的门也是虚掩的。姥姥正睡在床上,微闭着眼,穿了一身十分整洁的衣服,那双大脚上竟穿了一双崭新的布鞋。她双手合扣,压在小腹上,手腕上的那副金镯子正发出着夺目的光亮。枕边是吴老先生的骨灰盒。小舅示意我们小声点,别打扰了老人的美梦。
“俺娘……俺娘……时间到了,您想吃点么?”小舅站在床头轻轻地呼唤。
姥姥没有应声,她面色红润、安详,像是睡得很沉,很香……
“俺娘……”
“姥姥……”我们跟着一齐喊。
但姥姥还是没有答应。二林急了,跑前一步将手放在了姥姥的鼻翼处试了试:
“啊,不喘气……了,姥姥她……”
小舅瞪他一眼:“别胡扯……”也用手试了试姥姥的额头,“看,看,额头还温乎哩,哈哈,额头还温乎哩……”
我心中多少有点预感,我试了试姥姥的额头,的确温乎,但试了试鼻翼处,确实没了呼吸,我试着号了号脉,没有,我掀起姥姥的眼皮一看瞳孔……一切都明白了。
我们当然不承认这现实。小舅哭喊着叫来了镇卫生院的医生,医生们一阵忙乎后,宣布:“人已经死了三、四天了,原因尚不清楚”
……至于体温,那只能用“特异现象”来解释了。
“忒神了……大脚就像睡着了一样……”
“大脚本来就是个仙……”
“完了,完了,咱吴村从此不风光……”
“大脚是脚踏三朵祥云走的……”
一时间,各种说法在吴村(镇)盛传开来。
姥姥走了,姥姥就这样镇定、安详、有心地走完了她80多岁的一生……或许,姥姥见到了从小供她衣食的百家邻舍,又见到了她从小喜欢的大少爷,两人正手拉手地过龙泉河;或许,姥姥又在嗔怪姥爷的窝囊无能,但同时又在温酒炒菜;或许,姥姥正急忙地赶往台儿庄战场,李宗仁将军手一点,天上掉下来一包小米;或许,她正在给罗政委烙他最爱吃的菜煎饼,远远地,火夫(胡服)同志说,给我留几个带到延安去;哇,村里正在分地,那块最好的地分给了我们家;哇,小舅终于讨到媳妇了,媳妇十八岁,俊妮一个,自北宋以来就是个血贫农;咦,国庆哥与海苹姐结婚了,原来他没有被枪杀,那两声枪响是婚礼上放的两声鞭炮;哈哈,我爸也落实了政策了,而且被提拔为矿务局局长,矿工们把他抬了起来。咦咦,这不是王强表爷爷嘛,腰里别着两支盒子炮,手里还拎着两支,来参加姥姥与大少爷的婚礼,他的一帮弟兄非要姥姥与大少爷亲嘴不可,“刘胖子”也来了,说是要把《铁道游击队》改编成电视剧,八十多集……
呵呵,姥姥啊姥姥,您应该拥有您应该拥有的一切。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您是世界上最好的姥姥。姥姥啊姥姥,您一路走好,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