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想弯下腰看个清楚，不料，在她弯腰的时候，看见冬花与调研室的董腊梅从洗手间走出来，还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微子一急站起来，痉挛地想冲过去。但一摇头，意外地把脑海里的那个“谜团”破译了。
对，是这样，是女人的忌妒，引起冬花对我反感。为什么，为什么刚才我就没有想到呢。微子几乎喊了起来，用右手拍了拍她脑后的风池穴位，目送着冬花和腊梅……
“唉，我们的女人啊……”她陷入到一种深深地痛苦中想冬花。
“我敢说，你把你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吗？锣鼓听声，听话听音，听你那弦外之音，还不是说，你丈夫是县委组织部的副部长，凭关系，也该让你去国外考察的吧。然而，恰恰是这一点上，你忽略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因为，你在报社里头，压根就算不上什么骨干呀！所以……”
微子感到透心的困乏。
她慢慢地蹲下，皱着眉头，心里思索着，并摸了摸那束绿油油的小草儿。
猛地，从她意识里蹦出这么一句话：
“世间事物最复杂因而难懂的莫过人，懂得人，就会懂得你自己呀……”
十九
人，确实很奇怪。只有你细心地观察与体味，才能够从人的一瞥、一想、一动中，稍许揣摸出人的心理变化。想到这里，微子用左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像无形中压了一副重担似的，摇晃着身子，走进了编辑部办公室。
办公室不算大，但却布置得井井有条。平常因为工作忙，很少来总编室。
经冬花这么一说，倒引起微子的兴趣来。她想从他的办公室里发现点什么，便趁米科长不在的当儿，贪婪地浏览了一番。
窗户下摆了一个写字台，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报社的各种规章制度与各单位联系的电话号码。靠西放着一张简易的长条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全国各地的报纸和平陵县报每年的合订本。靠东墙上，张挂了一幅用人工裱糊的、很精致的“海纳百川”的字画。微子看后，钦佩地脱口而出：
“真不愧为老前辈啊！”进报社以来，她第一次对老总编产生了敬意。
还想细看，米科长进来了：
“微子，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没什么……”微子还沉浸在对老总编的敬意中。
“是这样，从你推荐后备干部的花名表上，为什么推荐的是陈前呢？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米科长一针见血地问微子。
“这……”
“有甚说甚，别绕弯。”
微子沉默了一会儿，感到一种复杂的充满痛苦的抉择感。
她又想到了那个“也可”。假如我能当上副总编，是不是社会地位等等的一切，都会显赫得有了光环呢？到那时，我与夫提出……不，不能这样做，这也太卑鄙了。夫不是今早还真诚的向我再次提出求婚吗？那束灿烂的醋柳花，在她的眼前一晃。还有我的小宝宝……
微子的内心，窥测到一个极其自私的“我”。不觉打了个寒战：
“我这是怎么了，不是想增加点知识，多方进行人的研究吗？”
微子对自己的出尔反尔脸红了一下，对米科长说：
“米科长，我填写陈前，是经过一番考虑的。说句良心话，陈前这个人，他还真有点儿领导天分的，比如他对报社的远见卓识，还有他的洞察力与感召力等，只是……”
“只是什么？”米科长急急地追问了一句。
微子的思维凝固了似的，没有反应。
但只一瞬间，她的意识又活跃起来：
这个“只是”不能讲，还有待于陈前今后的感悟与改进。没准，经过一段时间，他改变了呢？微子像欠了陈前什么似的这么想。如果不是我进入了他的圈子内，或许他的写作能力不会比我差吧。不过，人品……
微子一时语塞。
米科长在手里转了转那支碳素笔，考核程序的敏锐细胞马上帮了他的忙：
“微子，不然这样吧，你不愿讲，也不勉强，那就请谈谈你对总编们的看法吧。”
微子迟疑了一下，她想起刚才冬花在洗手间与腊梅讲的话。
冬花的丈夫会不会与米科长说过些什么呢？官场的事情很难料。
一个极具孱弱的想法还未定形。她感觉，高总编在她面前，是那种特别让人称颂的老领导，她不想让他太失望，撇开别的不讲，单从写作上，高总编没少指导她。
一股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的意念驱使着微子说：
“米科长，用得着我说嘛，一看高总编这办公室的摆设，恐怕不是装样子吧。在当今这个社会里，像他这种敬业精神，在我们县里的老领导当中，恐怕也是屈指可数的吧。如果，让我提意见的话，高总编就是太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出报的前一天，哪怕工作再忙，他也和我们一样，非要看看水样全部出来，他才要回去的。这报纸好像是他的生命似的……”微子说着，眼圈都有些湿润了。
“那张副总编呢？”米科长被微子的真诚所感动，用少有的温和态度又问了一句。
“张副总编，虽然业务没有高总编精湛，但他有开拓精神。这次到国外考察，就是他提出来的。本来这两个指标，应该正副总编去，可他们为提高我们的办报积极性，硬是退出评选范围，我才和陈前有出国的机会。”
微子毫无掩饰地把自己的想法倾诉出来后，感觉轻松了许多，就像沉淀于心理的意识经常出现一样，她是经过观察、分析，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相信自己，看见米科长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鼻翼抖动了一下，很快把记录本一合：
“很好，今天就到这里吧，如果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随时可找我。”
“谢谢米科长，那我走了。”
微子从总编室出来后，空落落的。看见大院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往外走，不看手表，也知道快要下班了。可她的心没下班，鬼迷心窍似的想回编辑部看看谁在那儿还没回去。仿佛用这种办法麻醉自己，还像过去那样，能平静地回去看一会儿报纸，或者，把剪贴下来的报纸，趁人们都走后，将它粘贴起来。她也搞不懂为什么，对米科长都讲了，会有这种惆怅的感觉。
难道这几天不断地受刺激，感觉器官产生了“变异性”？
她猛然想起“符号论”，在她的脑内产生了副作用。重新肯定了她对自己整个人生的冲突，已由感觉变成了知觉。
一种奇妙渴望新的生活沁入她的内心。她把小腹紧紧地收回，挺起胸，昂起头，突然像要把旧的信念全甩掉似的，步伐轻盈，神清气爽地吸吮了一下雪后晴朗的新鲜空气。感觉芳唇湿润润的，像刚喝完一杯甘泉水一样，又抿了一下上嘴唇。这是多少天来，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真想躺下来，享受一下大自然恩赐给她的这种感觉，举目仰望着那清冷而略带温暖的天气，遐想着……
但是，不知何时陈前站在她的面前。
微子像是谁用拳头在她的脑后重重地一击，呆懵了。
难道，我不是想去编辑部看看陈前走了吗？一股莫名其妙的滑稽感，涌入她的心头，她心里明知道陈前现在恨着她，可她还是想碰碰运气。
万一陈前会想到她也是推荐的他呢？
可陈前未想到。一看他那副凶样，就知道真的把她当成了他的竞争对手。
没劲儿。
微子把这种心理变化，自己定为永不消逝的心理电波。不管陈前怎样误会，她不想把自己的选择，现在就告诉他。或许对他是一种考验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多少能暴露出陈前一些真实的个体心理。
人，往往在兽性发作的时候，方能显出自然人的本性。
微子的思维反射到这里，眼睛很快瞥了一眼陈前：
他的眼溢满网状血丝般迟钝的光，斜瞪了微子一眼说：
“微子，算你狠……”
“是吗？我……”
微子不想再与陈前磨嘴皮。刚才悄然表现出来的凶样，不正是他扭曲不轨的心理变形吗？
一瞬间，微子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怒视了一下陈前，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存车棚子里走。
棚子里，除长放的几辆车子外，已寥寥无几。微子向看门老头打了个招呼，怏怏地从小提包里取出那把带有小熊猫装饰的自行车钥匙，茫然不知所措地想，陈前怎么这样呢？就说急着想当副总编，总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吧。咱们相处好几年了，难道连一个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吗？
人情薄如纸。
微子对陈前的热度逐渐在降温。与其说是微子的变化，毋宁说是陈前太武断。
也许，他现在正被困惑、恐惧折磨着，思维一切都不正常。微子为陈前这种脆弱的承受能力，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说，仅仅是一个考核，就能决定你的提升指数吗？这也未免太可笑了吧。微子茫然觉得，他对陈前是那样的陌生，她不愿再想他。
屋漏偏逢连阴雨。
陈前像个鬼魂似的，也来推他的自行车。微子压住内心交相矛盾的漩涡，提醒着他问：
“陈前，难道你就这样不相信人吗？”
“我相信的太过了，现在的人都姓鬼。”
陈前还是误会着没能转过弯来。这深深地刺激着微子的心，但在刺的小空隙里，她对他仍存有一丝丝的希望……
微子的观察逻辑是，陈前虽然受了挫折，但一种趋势受挫折，另一种趋势被激活了呀！这就是，失败是成功之母的道理吧。
她希望陈前是这样。也希望她的观察、分析、研究，能达到一定的效益。
微子喘了喘气，透过车棚下洒进少许的光点，眺望着已被阳光沐浴后的清香、葱绿的绿化带，竟无视了陈前的存在，突然想起了她的夫。内心里觉得好奇怪：
“为什么这时会想起夫呢？”
这意识里像分了类似的，到什么时候，想什么，它就自然地跳将出来，帮你解围吗？
微子哑然失笑。
她知道，这是自己在提醒自己。于是，她拽开小提包黑色的皮带子，往胸前一挂，左脚踏在自行车的踏脚上，右腿在前，从左到右甩了一个小弧度，一屁股稳稳地坐在那辆蓝色的，“28”型的自行车座儿上，像一匹饥饿的野马，飞也似的出了大院外。
二十
微子推着自行车，放在窄小杂乱的小院子里，看见二楼顶头的自来水管哗哗地流着水。她不假思索，就想到是夫怕用水不方便，刚用开水浇了水龙头，忘了关闸。冬季里，他经常这样做。过去没觉得怎样，现在，倒感到心头一热想喊叫一声。但未启口，夫从住宅房出来，急急地往那儿奔。
微子垂下眼帘，在心里忽悠着想，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现在看见夫比过去顺眼了呢？难道是因为与陈前的别扭而“移情”了吗？“移情”的研究，在微子的身上，似乎起了点效应。
人哟，的的确确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精灵。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几天，她怎么忽儿这样，又忽而那样呢？微子的目光，移向自来水管想着。发现夫把水龙头扭好后，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发愣。
大概是想他早晨说的那句话吧。
微子的心里，像刚喝了一碗苦涩的中药汤。胃里咕咚了一阵儿，涌向鼻孔，又返回，吐出一口黄黄的胆汁酸水。她皱了一下眉头，从小提包里取出餐巾纸，揩了一下嘴，手握住冰凉的、漆成蓝色的铸铁栏杆往二楼登。
“吃饭了，吃饭了。”强强看见微子回去，蹦跳起来。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躁动。她唐突地把强强抱起来，亲吻了一口，像是在亲吻夫一样，强强愣住了。
“妈妈……”
微子像做错了什么事儿，把强强放下，忸怩地去往衣架上挂她的小提包。
夫早就在微子的身后站着，似乎从微子的动态中，窥测到什么？但不敢肯定。他要为他早上说那句爆炸性的话，付出代价。
“咱们吃饭吧，我和强强已经等你好久了。”
“是的，妈妈，我急着要吃饭，爸爸不让我吃。”强强嘟着小嘴埋怨着说。
“好，现在就吃。”
微子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夫，恰巧和夫那双犹豫不定的眼神相遇。
一下，她就像写文章找到某种感觉那样，冷静了下来。
微子等待着。
她想等强强把饭吃完，夫把强强送到学校后，看看夫还有什么办法使出来，能够使她相信，他是真诚地再次向她求婚的。不过，一种温和的直觉告诉她，夫再不会使用那种冒险的举动了。现在，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动中，似乎流露出某种秘密的真诚的意图来。尽管早上说了那么一句话，那也是他的肺腑之言呀……
微子浑身融化在对夫的猜想中。但想起在北岭坡上及入洞房时的那种野兽般的粗鲁行为，刺激性的恐怖感，还是笼罩着她的全身。就像酒精中毒一样，夫也伤得她太深、太重了。
微子不舒服地想了一阵儿，感觉除这两次外，夫再没冲撞过她吧？而且，还可以说是一种原始的求爱方式呢？
微子又原谅了夫。她想到了情感的两极性：
夫是爱之深、恨之切啊。
“妈妈，我要你和爸爸去送我。”
“好啊。”微子不由自主地附和了一句。她想，自从强强进幼儿园至今，我好像还未送过一次吧？
她内心里很不自然地涌起对夫与强强的歉疚感……可在这以前，她从未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只是一味地、毫无目的地捕捉她的“也可”呀。其实，这个“也可”不全是她母亲的意思，是她母亲知道她孝顺，捉摸住她的内心，替她说出来罢了。
微子想到这里，拿筷子的右手突然颤抖起来。
索性，她把筷子贴在脸上，看着强强，小家伙用他那不灵巧的右手，怎么也夹不起盘子里那块小鸡蛋。干脆换成左手夹着吃起来。
“不行，用右手夹。”夫斜瞪了一眼强强，小家伙赶快纠正了过来。
微子怀着惭愧歉疚的期待，注视着夫与强强，竟黯然流下了眼泪……
夫一下品到微子泪水里的甘泉味儿……
微子没抬头，也感觉夫在看着她。颇如入洞房时那样，赤身裸体的看着她，抚摸着她。一切像从小缝隙里吹过的一阵风，迅速地吹进她的意识里。
而且，让她难辨、难解。要不是强强在场，夫肯定……
微子的心，咚咚跳起来。是那种描绘不出，也无法描绘的心跳声。她要抓住她，抓住她那个属于自己的“我”。
她亢奋地瞥了一眼夫，夫倍儿亮的脑门上，沁出些许小汗珠。透过这些小汗珠，微子窥测到夫那颗赤诚、犹疑的心。夫小心地把握着她，收敛着她，深怕一不小心，冒昧地喊出一句，或做出什么不检点的动作来。
“适者生存”的理念，这几年在夫的头脑里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微子怜悯地，不；是同情地，也不；是什么呢？微子说不清……
她在心里看了一眼夫。匆匆吃完了饭，见夫与强强早准备好，便穿好她那件短点儿的天蓝色羽绒衣，这回没忘了戴手套，说了句“咱们走”，第一个迈出了家门。
到平陵县实验小学，要路过县委、县政府的大院外。微子怕碰见大院里的人，躲躲闪闪地骑着自行车，在路上乱蹬着，就像怕别人说闲话似的，总不愿与夫相跟着骑。这种情绪性的条件反射，害得微子既厌恶，又生气，把刚刚建立起的那炽热的内心锁链像掉了一环，别别扭扭。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夫，意外地发现，夫像刚做完美容一样，容光焕发。
连平日里不很注意整理的乱发，今天也透出喷洒了啫喱水的香味儿。她扪心自问：
“这是为什么？夫还不是为了我吗？而我却像做贼一样，不敢正视夫。”
可恍惚间，她又感到夫有点做作。于是，微子就在脑海里一直执拗地寻找过去的夫。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她的面前出现了。她感觉那个不修边幅、朴朴实实的夫，更真实。连他脑门上不该过早地显露出的那两条小皱纹，也说明了他经历了人生的沧桑，而更珍惜生活了。
“妈妈，快过来，我要让你送我到学校嘛。”不巧，快到县委、县政府的大院外，强强撒娇似的忽然大喊了一句。
微子猛蹬了一下自行车，许是闸失灵，车子在马路中间摇晃了几下，把一位中年女子撞倒在地……
负责管交通秩序的交警员，跑过来怒视了一眼微子，吼道：
“你，你懂不懂交通规则，怎么能横穿马路乱跑呢？”
“我……”
立马聚集了一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