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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螃蟹咏

在写完菊花诗之后,宝黛钗分别又各做了一首螃蟹咏,且看原文摘录如下: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庚辰双行夹批:全是他忙,全是他不及。妙极!”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庚辰双行夹批:且莫看诗,只看他偏于如许一大回诗后又写一回诗,岂世人想得到的?”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

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

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庚辰双行夹批:看他这一说。”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

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的不及你的,我烧了他。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他给人看。”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醒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贾宝玉的这一首螃蟹咏很有曹公自己的风味,据清时《枣窗闲笔》中记载曹雪芹生前曾有一次笑谈“若有人意欲快睹我书,唯日以南酒烧鸭享我,我即为之作书。”曹公之自嘲,在宝玉这首诗中仿佛重现。

首联“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十分狂放,持鳌,就是用手拿着螃蟹,鳌指蟹钳,此处代指螃蟹。’泼”和”擂”儿二字,既不用“浇”,也不用“倒”,既不用“切”,也不用“捣”,反用用力之字,显得十分洒脱,均是侧面烘托“狂”字。本联诗意是说是诗人拿着蒸熟的螃蟹,泼上陈醋捣碎生姜,兴致勃勃好像就要发狂一样。颔联“饕餮王孙”更是奇文,饕餮系古代传说中一贪吃的凶兽,此处却指诗人自己,自嘲自己是饕餮王孙来嘲笑自己贪吃之态,横行公子是指螃蟹,《本草纲目?介?蟹》中说螃蟹是“以其外骨,则曰介士。”螃蟹便称“横行介士”金代诗人元好问在《送蟹与兄》一诗中曾写下“横行公子本无肠”一句,“无肠”一词又是双关。《抱朴子?登涉》有“称无肠公子者,蟹也。”此处是人将自己与螃蟹并举,皆系自嘲。颈联是进一步嘲笑自己的馋态。说自己只顾着吃蟹,却连蟹脐间积冷都不顾了手指上满是蟹腥,洗过之后还有余香,食完螃蟹,还不忘迷醉于蟹香,真是贪吃至极。自嘲已毕,尾联是解嘲,坡仙即是苏轼。这句是说你原本就是世人得以美餐的食物,就连苏东坡也曾自嘲是“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何况于我呢!

黛玉的这首,愚以为平平,倒是大才人常常有随性之作,而且这里的黛玉和宝钗相比有一个很大的特征,黛玉一改平日“尖酸”之常态,确实如此的咏螃蟹,倒是薛宝钗也颠覆平常端重之常态,竟大骂世人。有人说是宝钗借此辱骂黛玉,这是荒谬之谈,断不可信。

黛玉一挥即就,可见其敏捷才思,只是单纯从诗句来说,笔法虽纯熟,但无寓意,显得略浅。这是曹公故作,目的是辨黛钗之另一面。

从诗意来说,首联描绘的是熟蟹的形与色。首句将螃蟹比喻成穿铁甲执长戈的武士。色相,是佛家用语,指的是一切可感知之物的颜色,形状,即其外化的表现。《大方广佛华严经》:“诸相色海,无边显现。”蟹熟之后,变为红色,所以用色相二字,写其颜色好看。螃蟹连到死都不忘身披盔甲,手拿长枪,鲜红的色泽让我真想动口先尝。颔联描绘蟹钳内的鲜嫩蟹肉,蟹壳内的橙色脂油。封,凸,二字更显蟹钳的坚实饱满。蟹的描写至此已足,颈联转写诗人的心境。黛玉用“卿”字来指螃蟹,十分有趣,我尤其爱恋你多肉的八条长腿,谁能劝我一饮千杯来助我食蟹之兴呢?这对于黛玉来说,实在是难得至极,黛玉歌咏螃蟹又显露出他在写“杏帘在望”一诗中所表现得出的奉承世道一态。那一次是意欲一展诗才,那么螃蟹咏又是为何?尾联写的普通,转入景色做结。这便是有才之人必有草率之处。信笔一挥,这样的诗想必黛玉能做千首,宝玉看后,连声叫好,并不一定因诗好,只是很自然地流露出与黛玉的亲密。

宝钗这一首就显得寓意深厚,高妙得多,她很少些这样的诗句,一般来说,比较四平八稳,少有惊世之句。而这首诗却出乎意外的极尽辛辣讽刺之意味,众人都说“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且先看诗意:首联从写重阳节,开宴食蟹的场面开篇。桂霭,是指桂花的香气馥郁浓甚,如同云气一般。长安涎口,是描写京城贪馋好吃之人的形态。他们盼望着重阳佳节时就可以在桐荫树下举杯食蟹。颔联即开始讽刺贪官污吏,眼前道路无经纬,是写螃蟹横行,不管眼前道路是纵还是横,经纬,原意是指织布机上的纺纱线,纵为经,横为纬。皮里春秋,一典出自于《晋书?褚裒传》:“谯国桓彝见而目之曰:‘季野有皮里阳秋。’言其外无臧否,而内有所褒贬也。”褚裒为人外表上不露声色,但实际上心中自是好恶分明,不过后来皮里春秋大用作贬义,形容人诡计多端,道貌岸然。此联是在讽刺不法贪官横行霸道,心机深危,宝钗谓“空黑黄”是说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阴谋诡计总有一日要大白于天下。颈联还提出了遏止贪官的方法,一个是用菊花来洗去垢污,即高尚的道德的感化:二来用生姜去腥,即严刑重罚来制裁他们。尾联诗意是说,在月光照耀下的池塘中的螃蟹,终究落于锅中,煮为食物,只留下水滨月色和阵阵稻谷的清香。以螃蟹终成人们锅中之食来进一步讽刺贪官污吏费尽心思,机关算尽最后也终究逃脱不了厄运。

这首诗诗写得极为奇特,照理说,曹公写的诗句,常常都是一喉两唱,而宝黛这两首却是出了奇的毫无深意,而宝钗这首诗又出了奇的显得太过有城府深意,而且感情饱满。说句不太正统的猜测,为什么偏偏让薛宝钗来写这么一首政治诗?薛宝钗也许真的知道些什么。对于宝玉和黛玉来说,贾府的背景,纠葛,他们都不太明白,也不甚关心。他们不喜政治争斗,连仕途经济都不感兴趣,所以宝黛二人是没有机会透露贾府的政治背景和状况的。这三首想必大家也都会觉得奇怪,宝玉写的这首诗是为了引出林黛玉的那首诗,而林黛玉写的这一篇诗却出奇的平庸,以至于根本就不像是才情甚高,又对诗学文学颇为喜爱,而又颇有造诣的黛玉所写的。如果说,前两篇诗,只是为了绿叶衬红花,以吸引人们对宝钗这篇螃蟹咏的注意,又不好只写一篇诗那样明显,就只有故意让宝黛写了两首根本就无关痛痒的诗的话,这样来理解的话,一切便好像豁然开朗,所有的莫名其妙就都获得了解释。薛宝钗却知道,从元春省亲一节,特地用宝钗之口来说“玉”字是一忌讳,就已经表明,宝钗长了心眼,她或许或多或少的知道些贾府的内幕。

霍国玲曾经写过一段关于这首诗的文字,确实匪夷所思,与雍正扯上了关系。说是借螃蟹咏一诗来写雍正之死。

宝钗在这一回中曾经说过写诗的宗旨是“又是咏菊又是赋事”,“赋景咏物两关着”。赋的景致是十分的明白的,秋日之时,螃蟹正熟。那么赋得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霍氏说八月二十二日雍正死后,曹天佑觉得大仇已报,兴奋异常,况正值秋日,螃蟹正肥,便借兴喝酒食蟹并作了这篇《螃蟹咏》,以讽刺雍正。书中曾经写道“‘众人又说道:“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霍氏认为,这里的“世人”并不是指世间人,而是指清世宗雍正皇帝。至于诗的意义,霍国玲也有自己的看法。全诗的意义在他的解释下是这样的:入秋后,曹天佑为了庆祝消灭仇敌雍正而坐在桂花飘香的桐阴下开怀畅饮。他早已盼望着重阳节的到来了“香玉与天佑约定了在九九重阳见面”,他想雍正此时是眼前道路无经纬,只有死路一条。纵然雍正满腹阴谋诡计、狐疑韬略,却未能改变他受治于人的命运。酒未敌腥还用菊,单靠酒未能使雍正的头脑发昏,再加上香玉的怂恿劝导,雍正才吞下了丹砂。性防积冷定需姜,雍正生性狡猾多疑,遇事冷静善思。让这样的人服用丹砂并非易事,为了防止他“积冷”,所以必须采用激将法。此处的“姜”而不是一种调料,而是激将的意思了。尾联意为雍正帝心黑手毒,处心积虑地集聚起来的财富,今后再也无法享用了。

霍氏坚定的认为,红楼梦是一本有关刺杀雍正的书籍。恕我不能言赞同。红楼梦确实掺杂着政治事实,但将他认定为为了表达政治事实而写的话,实在是不能令人信服的。这是红楼的歧途,而且证据不足。

但不可否认的是,曹公确实在通过文学手段传达一些政治信息,比如这首诗就有可能是如此。至于是不是真的是些雍正身亡一事,未有定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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