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之间的情是由细微之处深鉴,方有意味。于我来说,在全书中找出最为恰当的一个词形容宝黛之情,即是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中那句“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不言情深,不言意笃,否则便将二人通灵之感化于俗套。本非人间事,安用人间词。情到极处,方思离俗。宝黛二人之间的情感,自人间相见的那天起,众人自认都知,实则不然。是从似曾相识,到灵犀双通的这么一线,如何能够显出宝玉对林黛玉的感情是高出他身旁的任何一个女性的呢?就是这一个词:遥遥知意。宝玉对身旁女性的喜爱,是出自于女儿像水惹人怜爱这么一个天性使然,所以宝玉对所有又可怜可爱可敬之处的女性,都有一种情怀,即便是对从未谋面的傅秋芳,也是喜爱的。宝玉吃丫头嘴上的胭脂,帮麝月篦头,对紫鹃“动手动脚”,唯独对黛玉从未如此。若说宝玉对身旁女性的这种博爱情怀,是他情不情的一种展现,那么对黛玉的尊重则又超越了这么一种情的境界。如果说宝玉对身旁女性的喜爱仍停留在欲界,仍停留在爱其“色声香味触”的五欲之乐即“笑视交抱触”,那么对黛玉就是色界的感悟了,即:有情而无欲。相视会心一笑,便会得出至情天道。而黛玉的离去,又使宝玉超越了色界,到达无色界,即修习静虑得果者所在之处,有意识而无情欲。但宝黛二人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二人同心但是否能在生活中真正举案齐眉结为连理呢?是不能的。宝玉是一个独立的“情体”,它的存在并不是以林黛玉的存在为前提的,绛珠神瑛的前话,是绛珠仙子报恩于神瑛侍者,也就暗示,宝玉的情,宝玉的生命,不是以林黛玉为主线的。他们确实有非同寻常的灵犀,林黛玉得死确实也足以让贾宝玉四魂走了三魄,但黛玉的离开不是导致宝玉最后出尘离世的主要原因。这一点在专写宝玉的章节中还会进一步提及。
将黛玉称作潇湘妃子,自是取“湘竹一枝千滴泪”一义。周汝昌老先生称绛珠非是黛玉而是湘云恕我不能认同。绛珠一词出现在曹雪芹祖父的一句诗“瑛盘托出绛宫珠”。一典引自《酉阳杂俎》,是说汉武帝时由瑛盘盛出的樱桃,瑛与樱,二者是红玉与红樱相衬,故此美一时成为美谈。瑛,乃红色之玉,暗喻怡红之宝玉,所以将贾宝玉冠以神瑛侍者之名。这无可厚非,书中是清清楚楚。而绛珠是谁呢?我觉得这也不应有任何疑问。绛珠仙子与还泪一说是同人而出,谁还的泪,谁便是绛珠仙子。书中是怎么说的呢?让我们回忆一遍:
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
‘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
还泪者谁?除去黛玉,岂有第二人!如果说周汝昌先生认为,书中着实有几句可能隐射史湘云即是绛珠,比如书中唯一出现过和樱桃有关的女性就是史湘云,牙牌令那一回,史湘云就是左右为地牌。二下各一幺点儿。中间幺四,九点点点通红。为樱桃九熟。但这毕竟只是形似,绛珠为绛,但绛珠最主要的特点并不是绛,而是要为神瑛即宝玉还尽一世之泪。书中多次明写暗写写黛玉还泪一事,且书中第三回写宝黛初见的时候就已经有黛玉说“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也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二人一来一去,好一个木石前盟好一个今生相见!正印了三生之源。如此明白之纹路,这才是绛珠仙子的“神”旨所在。如果硬要将绛珠和史湘云摆在一块,未免穿凿附会,避重就轻。则红楼梦之全书,尽曲!想周老是十分喜爱湘云,也确实可将湘云与脂砚相联系,但绛珠绝不是史湘云,这一点毋庸置疑。再用周老自己的结论,雪芹去世后,脂砚有一批“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殆尽。”可见如果脂砚是史湘云,那么这一批语泪尽一说明显不是在说史湘云。曹雪芹是先写红楼梦,然后书未尽人先逝,才有脂砚泪尽之感慨。若按绛珠即是湘云,则雪芹就已经在他有生之年预见到脂砚会为他泪尽而逝的结局,这不是太反常了么?
至于湘云,确实是脂砚,这一点我是极赞同的。据此惊世考证,我有几点想法。第一,前八十回为宝玉倾尽血泪的是黛玉,然后绛珠归天。还泪一说是诗化了一段情缘,可我们可以清晰的看到,在贾宝玉的生命中,林黛玉不是他的全部。但却使他怀念一生。这与雪芹的第一任妻子梅氏极为相像。不论红楼梦是不是完全写实,作为作者,把自己的身世,情感带进作品,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曹雪芹的第二任妻子又颇像薛宝钗。至少在雪芹笔下的这些钟灵毓秀,总还是有雪芹生活中的影子。然后再由湘云续梦,伴着宝玉结梦。这就是脂砚斋。湘云与宝玉,和黛玉与宝玉他们两种情感是有不同的。黛玉和宝玉的情感,滋生于宝玉人生以及性格的第一阶段,刚刚入梦,成熟与宝玉的第二阶段,渐谙世事。但可以说这是宝玉,还没有达到一个果熟蒂落的时刻,所以不能说黛玉和宝玉的情感比后来湘云的更深刻。因为宝玉和湘云辗转再见的时候,贾宝玉已经完成了他的蜕变,从一个富贵不知乐业的纨绔公子,到后来抄家入狱,贫穷难耐凄凉,这样一个过程一定足以使宝玉成长为一个真正通达天地道法的男子,他的情感仍然还是以情为中心,且这时候他对情的认知,已经由色悟空,深化了很多。他与湘云的结合,是他历经千劫后所沉淀的一次情感。我想这候的宝玉一定是与喜欢黛玉时的宝玉是两种心境,所以情感的方向也决然不同。雪芹写下终生误的那一句“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应该是他经历种种之后的一种真实的咏叹,这才是一句最能感受到黛玉于宝玉的意义和地位的信号。这一句非常感人,我想这是与此句是由曹雪芹用哭成此书的方式写成而密不可分的。
周老提出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回中,天雨宝玉来看黛玉,穿着北静王送的一件斗笠黛玉说了句“哪里来的一个渔翁”宝玉见黛玉喜欢就欲将斗笠再拿一个来赠与黛玉,黛玉无心回句:“戴上这个,成了画上画的和戏上拌的渔婆了”说出又自觉失言,渔翁渔婆成了对儿,自悔自个儿不留神。这个在周老看来,是为了点明湘云与宝玉的关系。印在后文中秋时,祥云见天上皓月当空,池内清波徐徐,便说“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这里写明湘云与船的关系,渔翁渔婆正是写的船。周老认为这是作者是借黛玉之口伏下这白首双星。
但我认为,湘云并没有周先生抬举的那样重要。而且湘云即脂砚也有疑点。如第五回游幻境,湘云若是身旁批书人,若有像周老说的那样如此重要,为何正册判词到第四个才写到湘云?大可以应在钗黛二人写完后即写湘云,这样似乎更合常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