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朝阳自东方地平线缓缓升起,万顷光霞磅礴而出,灿灿闪耀。
群山巍峨,参差错落,峰峦接连起伏,连绵不绝,掩映在云雾茫茫之中,若隐若现。
云蒸霞蔚,层林尽染,浓密苍黄的树顶上闪耀着淡淡的红晕。熹微的晨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飘荡弥散的雾气,在微风中、树影下斑驳闪现。
山林里幽深静谧,巨木参差,枝叶层层遮天。地面上乱草芜杂,枯叶凋零,满目盎然秋意。微风轻拂,带来砭人肌骨的凉意,混杂着草木、泥土与晨雾氤成的奇异气息,漫山林涛阵阵,树海如浪起伏。枯叶洋洋洒洒,四处飘飞落舞,便如万千风中凌乱的红蝶,悠转之间,轻悄落定在一个席坐树下的年轻人的身上,背负竹篓,双目紧闭......
头,昏沉沉的,如醉方醒。
无依的思绪,似一团乱麻。
微微颤动的眼睫,就像蝴蝶破茧前的艰难挣扎,又像黎明等待曙光乍现的时刻。
他眼皮微微一动,睁开一条细缝,却被瞬间映入的光亮刺得一阵酸疼。过了片刻,待渐渐习惯了眼前的光亮,这才徐徐睁开双眼。乌黑的眼眸一如初生婴儿般,毫无杂质,纯净透明,却又空洞茫然。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薄雾弥散,巨木参天,一缕缕晨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枝叶,斑驳洒落下来。
意识里空荡荡一片。
我是谁?
这又是哪里?
皱眉沉思间,眼前轰然一亮,幻象纷呈,无数见所未见却又似曾相识的画面有如巨浪,翻涌着将他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一瞬,又如多年,眼前幻象渐渐消退,神识归复清明。
然而,年轻人却像瞧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眼中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转眼间,却已恍如隔世,人事全非,就像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可他心底却无比清楚,这绝非是梦。
只因脑海中那段熟悉而又陌生的记忆,是这般真实,就像铭刻在他灵魂深处一样,感同身受,绝无虚假。又宛如置身于情绪掀起的滔天骇浪之中,身不由己地随着记忆的狂潮奔卷,起伏跌宕,莫名地喜怒哀乐。
“我又究竟是谁呢?”他心头蓦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就像雨夜暗沉无光的海面上,偶尔划过却将一切照得闪亮的闪电一样,一闪即逝,紧接而来的,却是更加黑暗的黑暗。
思如乱麻,失魂落魄。
正自恍惚间,林间忽然响起一道柔美的声音:“公子醒了吗?”如和风细雨,轻柔慵懒,似碧水流波,婉转动听。
声音似远似近,杳然飘渺,仿佛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他陡然一惊,失声道:“谁?!”急忙站起,环身四顾。
周围尽是密密麻麻的参天古树,粗壮的树干耸然直上,延伸而出的枝叶接连不断,遮天蔽日。林下树荫森森,落叶满地,乱草丛生。阴暗潮湿的地面上,气生根纵横交错,灌木葱茏茂盛,荆棘张牙舞爪……
山林影影绰绰,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年轻人慌张四顾,眼角余光突然扫见,身旁地上,竟立着一柄剑!
剑身细窄狭长,通体漆黑如墨,斜斜插立在地。
不知为何,看着那剑,他心头泛起一丝异样之感,但仔细端详片刻,却又未发现有何不对之处。
年轻人眼神微动,想起方才出声之人,正隐于暗处,在此荒山野岭,谁知对方有何意图?伸手握向剑柄,欲想将其拔起,正可用作防身。
记忆中,自己为强身健体,已习剑多年,虽从未与人对战,但到得此时,总也聊胜于无。
料想应是不用花费多少力气,便可将此剑从脚下松软的泥土地中拔起。
然而,手上劲力落于剑上,却如泥牛如海,那剑竟是纹风不动。
年轻人眼中浮现一抹讶色,双手同握,全力拔剑,却如蚍蜉撼树,那剑甚至动也未动一下。
他心头不由得大为惊异,正想刨开长剑下方的泥土,一探究竟。
那声音忽而幽幽一叹:“这十八年来,公子可是第一个问我是谁的人……”
林深幽暗,秋风清凉,仿佛有人在耳边轻轻吹着冷气。
年轻人不禁打了个寒噤,遍体鸡皮泛起,再顾不得身旁那剑,张惶四顾,大声喝道:“你……你究竟是谁?!”想要找到那声音的所在。
“我吗?”那声音传来似有若无的轻声冷笑:“一个死人罢了。”
声音似远似近,飘忽不定。
年轻人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否定道:“这不可能,如果真是死人,那现在与我说话的又是什么?”惊疑看向四周,森森略显幽暗的林中,巨树参差,灌木茂盛,不乏障碍遮蔽之物,又有飘荡弥散的薄雾遮掩,视野并不宽广,若有心藏匿,怕是极为难寻。
一番巡视过后,仍是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连一丝人迹也无。
难不成真遇到……
想到某种可能,他眼神慌乱,遍体生寒,宛如困兽,躁郁不安地扫视四处,颤声喝道:“莫要装神弄鬼,有本事……有本事你就出来!”
那声音没有回答,只传来一声意味难明的笑声。
轻笑声中,渐转变为一阵嗡然颤鸣的金铁之声。
年轻人宛若惊弓之鸟,急忙循声往身旁那剑看了过去。
但见那剑依旧斜斜插立在地,却在轻微颤动不止。
他心中登时生起一种不好预感,不禁连退数步。
渐渐的,那剑上传来的嗡然颤鸣之声越响越急,颤动的速度也越来快,蓦地凝成“铿”一声尖锐长吟,如猎猎寒风,砭人肌骨,透发出凛凛肃杀之意。
年轻人听得心头一颤,浑身寒毛乍竖。
长剑剧颤,激荡不休,在他惊疑诧异的眼神注视下,竟缓缓冒出一道道如烟似雾的黑色气息,交织融聚在一起,翻腾变幻,隐约形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
林深幽暗湿冷,照射在脸上的阳光已然失了温度,宁静的氛围中不安蛰伏,隐隐透出阴森诡谲的气象。
明明朝阳正逐步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天空正中上移,林间的温度却在悄无声息间下降了几分,最为明显的,便是那漫山散如轻纱薄幔一般的白雾,此刻看上去,就像冻结凝固一般。
草地上,白霜如野花遍地绽放;浓雾中,有无数细小冰晶凝成。
忽听浓密荫盖上方,传来一阵凄厉可怖的鸟叫声,抬头望去,只见无数黑影急速闪掠而过。数十只鸟雀似慌不择路,接二连三撞在树干枝桠上,纷纷坠落在地,扑翅挣扎一阵,转眼便不再动弹。
其中一只正好掉落在他脚边,低头看去,这只鸟雀躯体僵直,脚爪、羽翅上更结了一层淡淡的薄冰,竟似被瞬间冻毙。
这一转眼,草地上已零零散散布满近百只鸟雀的尸体!
阴寒冷风,徐徐吹来,他呼吸一窒,躯体僵直,抱紧双臂,牙关止不住的乱颤,眉睫、发梢都凝了一层薄霜。
见此阴森诡异之象及口中呼出的阵阵白气,年轻人冻僵的身子微微颤抖,肌肤泛起鸡皮疙瘩,身心一片森寒。
无论前世,抑或今生,都从未曾见过如此恐怖之景,如堕梦魇,却偏偏又如此真实。
黑雾中那道模糊的身影,宛如恶魔般缓缓凝聚现身。
年轻人心跳如鼓,寒毛倒竖,转身即向后方奔逃而去。
然而,方才冲出几步,那声音也随之在林中幽幽响起:“公子方才不还想要见我吗?为何现在又这般急着要走?”语声轻缓,却是如影随形,如蛆附骨,仿佛四面八方,无所不在。
年轻人眼神慌乱,脚下步子更是不敢稍停半分,夺路狂奔。
忽然间,他如遭电击,眼中闪过意外茫然之色,奔跑的身躯亦随之失衡,猛地摔倒在地,却是再无声息,一动不动,宛如死尸一般。
幽暗森林,顿陷死一般的静寂。
好一会儿,他才稍微缓过神来,眼前景象还有些模糊重影,鼻间传来地面腐烂泥土的腥味,周身剧痛无比,百骸欲散,脸上更是一片火辣辣的疼,隐约能感觉到有血流出。
他还活着,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当时背后微微一麻,随即触电般泛及全身,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虽五感俱在,身体却已不再受他控制,双足失去力量的支撑,然前冲的惯力仍在,使得他的整个身体瞬间失衡,马失前蹄般狠狠摔了个狗啃泥,脸与地面来了一次亲密无间的接触,只觉眼前一黑,脑中嗡嗡作响,浑身生疼,仿佛散了架一般。拼力想要起身,却觉浑身瘫软,动弹不得,就像这满地枯萎的烂叶一样,甚至连开口说话都无法做到,不由陷入恐慌之中。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之声,无论是对于此刻静谧的森林,还是宛若惊弓之鸟的他而言,都显得格外刺耳。
年轻人心中一紧,无奈趴伏在地,动弹不得。
他一边侧脸紧贴在地,好在双眼尚能如常转动,目光循声望去,恰是他面对的正前方。只见不远处,灌木丛轻摇晃动,探出一颗硕大如脸盆的绿色蛇头,眼珠碧光幽幽,猩红长信伸吐,“丝丝”吐信声中,粗如水桶似的巨大身躯也缓缓自灌木丛中游弋而出,蜿蜒滑行,盘旋折转,直向他来。
年轻人无法动弹,只能绝望看着绿蚺逐渐逼近,便是本能地想要呼喊求救,却是连说话也不能,只觉陷入平生最恐怖的梦魇。
忽然间,他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坠落山崖,便是因一条名为“天香红邪”的剧毒之蛇所起,才会落得现在这般境地。
混乱中,隐隐想到什么,却不及深思,因为此时那头绿蚺已然来到他之面前,相距不过三尺,昂首立身,“丝丝”吐信。
这头绿蚺额头微鼓,头似人面,一对幽幽竖瞳正冰冷盯视着他,虽是蠢动不已,却未直接暴起发动攻击,似是本能察觉到什么,饱含贪婪的眼神中,竟闪过一丝人性化的警惕。
但随时间流逝,绿蚺似渐不耐,蛇口微咧,隐隐露出一排森然利齿。
年轻人同样紧视绿蚺,四目对峙,呼吸紧敛,心弦已然绷至极点,额头冷汗涔涔,慢慢汇聚成豆大的汗珠滚落而下。忽然,一滴汗水在猝不及防间滑落眼中,年轻人气息稍乱,眨眼瞬间,绿蚺那高高拱起的颈部上方,青鳞裹覆的硕大蛇头倏然裂开,宛如蓬然怒放的血花,在他眼前绽开。
他心跳、呼吸蓦地一滞,乌黑的眼眸陡然缩至针尖大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
他曾听说,人到临死一刻,便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并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但真到此刻,却心乱如麻,更遑论他两世为人,也不知该回顾哪一生?
忽然间,他心口生出一阵悸动,随即散出一股热流,滚滚涌遍全身。随即,竟发现自己已能动了!
年轻人立时想要从那绿蚺血口之下逃脱出来,但很快,却又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动作竟与那绿蚺同样变得缓慢无比。
然而,真正令他感到绝望的是,在这仿佛慢动作重放一般的情景中,他与那绿蚺的动作虽都变得缓慢无比,但那绿蚺扑来的速度远比他起身躲闪的动作要快上十数倍不止!恍惚间生出明悟:“并非时间或那那绿蚺变慢了,而是自己的意识反应变得快了,尽管不知其因。但变快的仅限于他的意识反应。就如同人类即便能够看见子弹的轨迹,在其有限的距离内,也无法躲开。”
此时的他便是如此道理,绿蚺行动看似缓慢,实则他的身体甚至来不及完成一次眨眼的时间,便会被其一口咬下。
死亡的阴影逐渐靠拢,血盆大口夹带腥臭之气扑面而来,缓慢而不可阻挡,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尽管拼命在想,要如何躲过眼前绿蚺的攻击,身躯也在全力动作,但还远远不够,只是无谓挣扎。
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般深刻感受到自身的无力,一如溺水之人,拼命地胡乱扑腾,惊起水花四溅,涟漪阵阵,却终将为黑暗和冰冷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