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低头看着倒在眼前的年轻人,苍白憔悴的脸上,满是泥污血迹,依稀还残留着些许狰狞和痛苦的扭曲神色。不知想到什么,平静如一汪幽水深潭的眼中,忽起一丝波澜。
此人本就气血两虚,体质亏空,又不懂呼吸吐纳之法,以未经修炼之身两度强运浊气,导致体内气血紊乱,耗损甚巨,经脉更是受创严重,若不精心调养,只怕活不长了。
沉默良久,女子抬起头,眼神越过面前的男子,看向了其身后的绿蚺。
绿蚺兀自空张巨口,獠牙尖利森然,保持着长尾飞甩的模样,一动不动,如同化作泥塑木雕。
绿蚺尚还活着,只是其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已被她凝冻成冰!
女子向前几步,径自来到绿蚺面前,皓腕轻抬,修长莹白的玉指轻抚在绿蚺额头微鼓之处,指尖散发丝丝缕缕如烟似雾的黑色气息,自绿蚺鳞甲缝隙间无声渗入。
不多时,绿蚺周身白汽升腾,体内凝结的冰霜随之消融,却蓦地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啸,碧绿竖瞳中透出惊骇恐惧,粗壮的身躯翻腾乱舞,长尾发狂似的抽打击撞,胡乱飞甩。
只见一缕缕鲜红血雾不断自绿蚺周身各处飘散而出,弯弯扭扭,涌向半空。
绿蚺似承受莫大痛苦,凄声怪叫,挣扎愈发剧烈,周身散出的血雾也愈快,转眼已是遍体鳞伤,挣扎渐弱,如失筋骨,身躯疲软,最终无力瘫倒在地。
此时,最后一缕血雾飘向半空,融入已然形成拳头大小的血球之中。
女子伸手一召,血球随之飞来,悬停在她掌心上方。仔细看去,其色泽殷红,鲜明纯净,流动间,隐隐泛着极淡的金色光彩,竟仿佛有生命一般。
此为绿蚺一身精血凝聚。
这头绿蚺在此山林横行已久,未有天敌,凭借本能吸纳日月精华,吞吐天地元气,修为日渐增长,已达人类修行者“炼精化气”的境界,若能突破再进一步,结成“妖丹”,便可化作人身,诞生“灵智”,谓之“妖”。
然而,禽兽得道,谈何容易,在此之前,灵智蒙昧未开,仅依本能行事,这一步便如天堑,只能凭靠本能不断吸取天地元气,贮藏肉身,日积月累,以待水满则溢,自然突破。
是以在此阶段,妖兽肉身之中所蕴藏之精气,远超人类同境界之修行者,此时正可用以弥补此人亏空的肉身。
倘若将此绿蚺直接杀死,那其体内精气亦会随其死亡瞬间流逝泰半,而在极端的痛苦之下,亦能使这头绿蚺将蕴藏血肉中的精气催发到极致。
女子玉手递出,血球缓缓流转,化作一道细流,涓涓没入年轻人口中。
血液穿喉入胃,女子亦随之渡入真气,助其吸收炼化。
登时,绿蚺精血中所蕴含的庞大精气发散而出,温润绵长,生机勃勃,滋养五脏六腑,向全身筋骨血肉缓缓渗透。
随时间流逝,日近中天,女子身形愈见虚幻,蓦地一阵动摇,将欲溃散之际,手中黑伞微光闪烁,身形再度稳定下来。
在此期间,年轻人身外皮肉之伤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结痂。又过一阵,他微弱不定的气息也渐平稳下来。女子这才停止渡气,收手而立。
至此,绿蚺精血已被他完全吸收殆尽,却也只修复大半受创的经脉脏腑,体内气血方面伤及本源,仍是亏损极重。
这头绿蚺虽有一丝虬龙血脉,但也不过“炼精化气”的境界,体内精气纵经她完全催发,终究有限。再者,她失去肉身,元神受创,难以恢复,多年消磨,已至油尽灯枯,方才术法反噬在前,又助他炼化绿蚺精血,真气更是所剩无几,短时间内难再出手,现今也只能先助此人恢复行动能力,离开这片山林,再行计划。
此时,那倒地蜷缩的绿蚺似恢复了些许气力,挣扎着在地上爬动,遍体鳞伤,气息萎靡,一双竖瞳眼珠怨毒地盯视着两人。它体内精血被抽取殆尽,修为根基尽毁,已难存活。
冷血如它,虽灵智未开,却也能感觉到自身生命气机,已随那阵仿佛万千冰冷利刃切身的痛楚,被人生生剥夺抽离。
它鳞甲黯淡,沾着斑斑血迹,蛇躯干瘪,散发沉沉死气。每一次挪动,便有如刀割,却依旧拖动着冰冷伤残之躯,向着年轻人缓缓爬去。
红信伸吐,绿蚺逐渐滑近,眼珠碧光幽冷,绿得发亮。
就在这时,一股冰寒至极的气息自其体内瞬息爆发,由内及外,转眼即被冻成冰雕,生机尽绝。随即“咔嚓”瓷裂之声不断响起,绿蚺身躯浮现无数细小裂纹,“嘭”一声粉碎,飘散如尘烟,在丝丝缕缕阳光的照射下,迷离闪耀,如露如电,转眼消逝。
幽幽深林,复归寂静。
女子撑伞独立,沉默望向远处。秋风萧瑟,落叶纷飞,阳光洒落遍地,耀如刀割,只余黑伞阴影之下,一道身影虚幻。
不知不觉,已多年过去。
她轻轻一嗅,风中那阵海一般的腥味,依旧萦绕不散,喃喃道:“切莫让我失望啊……”
……
半梦半醒,亦真亦幻。
四周似有迷雾笼罩,灰蒙蒙一片。
朦胧间,雾流渐散,他也渐渐看清了自己的所在。
这似乎是在一间高阔华丽、极尽奢华的房间里,他躺卧在床,身上盖着一衾锦被,不知为何,无法动弹。
室内燃着香炉,青烟袅袅,淡淡的充斥着整个房间。几缕阳光从雕花的窗沿斜斜落在靠窗的檀香木桌上。书架上的青瓷泛着冷光,旁边角落架着古琴,对面木质梳妆台上置有一面铜镜。
一切都是这般宁静祥和。
门,忽然被打开了,光线漫入,映照一条模糊的人影,无论怎样努力去看,也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依稀能辨析出是一个女子。
女子来到他床边坐下,静望着他,温柔抚摸着他的脸,脸颊上忽然滑落几滴泪来,虽仍然看不清其面容,但能感觉到应该很是哀伤吧。
见此情景,他心内亦同有些哀伤,不由想要出言安慰这个女子。
可话到嘴边,却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原来从始至终,这个世界就没有任何的声音或响动,可一切又是这般自然真实,让他很快便忽略了这一点。
不知何时,女子身边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似乎是个男子。
男子伸手搂住了身旁哭泣的女子。
女子流泪倒在了男子的怀中。
两人依偎在一起。
可他却在此时生出一种无比强烈的想法,不顾一切的想要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似乎那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可男子脸上始终覆盖着一层迷雾,模糊不清。便在这时,男子也转头向他看来,四目对接,他只感一阵熟悉……
随即,天旋地转,如坠深渊……
日暮西山,晚霞将山林映得一片金黄。山谷中,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雾气,漫无目的地飘荡。巨树的阴影倒压在地,越来越浓,轮廓却越来越模糊,逐渐与周围越来越阴暗的暮色融为一体。
涣散的眼眸陡然凝聚,年轻人如噩梦惊醒,猛然坐起身来,浑身冷汗。待渐渐缓回神来,右手不觉捂上剧烈起伏的胸口,一阵悸动,隐约只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
忽然间,他眼神一凝,像是想起什么,猛然抬起头。只见前方阴影笼罩,一道红色身影,撑伞倚坐树下,双目微阖,面容虚幻,如雪山冷月,飘渺遥远。
原来一切并非噩梦,而是真实。
心中余悸犹存,惧意不由更甚。
年轻人如见鬼一般,面色煞白,神情惊惧,慌不迭地站起身来,就要转身逃命。
却见女子倏然睁眼,淡淡瞧着他。
年轻人寒毛直乍,心底升起极度危险的感觉,身子一僵,顿时不敢再动。
“公子不必紧张,我若想要加害公子,公子觉得自己还能活到此刻吗?”
年轻人眼神变幻,咬牙道:“你……你究竟是……谁?!”
对方说的不错,其若有心加害于他,早在他昏迷之际就可下手,甚至只需坐看他被绿蚺吞噬。既出手相救,想来他之性命,暂时应是无虞。
思及此处,心下稍安。
女子扫了他身上的破旧衣衫一眼,淡淡道:“儒家以礼为先,公子身为儒家子弟,岂不知问人之前,自报名姓,方为礼数?”
“……”年轻人张口欲言,却是神情微惘,陷入沉思。
是啊,他又是谁呢?
女子双目微眯,见他如此情形,莫不是方才术法施展导致其记忆出了偏差?否则何故连自己姓名也要思考?
沉默片刻,年轻人抬起头,目光清亮,不复迷惘,答道:“林萧。”他既出现在此,是否说明曾经那个世界的“自己”已不复存在?
既然过往已成云烟,唯有把握现在是真。
一念至此,身心通畅,再无挂碍。
女子亦察觉他之变化,在这短短时间,他之精神气貌似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未知姑娘又是何人?”
察觉到他警惕戒备的眼神,女子袅袅站起身来,唇角微掀,似笑非笑:“公子真正想问的,是我究竟是人是鬼吧。”
“我虽已死,却非是鬼。”
公子眼前所见,只是我之元神所化一道幻影。”
林萧皱了皱眉:“眼前既是幻影,姑娘真身又在何处?”
“不就在公子眼前吗?”女子轻笑道。
林萧思索片刻,眼神一凝,脱口道:“是姑娘手中之伞?!”人虽幻影,伞却不是。
“公子猜的不错。”女子眼帘轻垂,如玉般的俏脸隐藏在手中黑伞的阴影之下,瞧不真切,“我之肉身早在多年前已灰飞烟灭,如今只余这道元神,寄宿此中。”
林萧神色不改,心中却是掀起惊涛骇浪:“人死之后,当如灯灭,更何况肉身不存,意识如何独存于世?”
眼前所见,却由不得他不信。
对方没有骗他之必要。
“难道这世上当真有灵魂一说吗?”
忽然想起自己身上发生之事——前世的他是否已在那场车祸中遇难身亡了呢?否则现在的他又怎会出现在此?
许多不明之处逐渐清晰,却又生出更多的疑问,如迷雾笼罩。
他忽然意识到,即便拥有这具身躯的记忆,这个世界还是远比他所想的要神秘复杂。
“公子沉思偌久,可是有何想法?”耳边女子的声音将他游离的思绪拉回。
林萧回过神来,拱手道:“只是在想不知该如何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哦。”女子眉眼轻抬,饶有趣味地看着他,“公子因何认为是我相救?”
林萧道:“姑娘说笑了,在下不慎跌落山崖,若无意外,该绝无生还之理,现今却还活着,便足以说明问题,此地别无他人,能救我之人,除姑娘外,不作他想。”
“而姑娘又曾言在下是这十八年来,第一个问及姑娘是谁的人,让在下更为确认这一点,姑娘能救下在下,想来并非因缘巧合,而是这十八年来,姑娘一直在此。”
女子静静看着他,美目如两汪幽潭,清澈明亮却深不见底。此人在这等情况下仍能不失理智,保持冷静思考,根据她先前所言作出推论,心性却是不差。
她颔首道:“公子说的不错,我虽寄身于此,却也被困于此。”话音一转,“却不知公子又是因何坠崖?”
林萧低头苦笑,道:“乃为采崖上一株药草不慎所致。”
女子脸色略显奇怪,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株药草能让公子铤而走险,想来对公子应十分重要才是。”心中却若有所思,端看此人衣着言行,与其说辞倒是相符,不似作假,难道真只是一个家境贫寒的穷酸书生而已?那其身上发生之事......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过为生计而已。”林萧摇头苦笑,“姑娘也勿要再称在下什么公子,在下只是一介寒酸秀才罢了,为生计常会来此采药,贴补家用,却不想此次发生意外,幸承姑娘搭救,得以保全性命,先前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公子客气了。”女子淡然一笑,眼波轻转,“我救公子乃有私心,我之肉身早于多年前被毁,如今只余这道残缺元神,却也终将消逝于世,只希望在此之前,公子能助我完成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