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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子路问强 (1)

第二卷 子路问强 (1)

侠烈才称男子,精奇始号英雄。像心率意笑周公,礼法全然不懂。

不羡功名熏灼,还须学问消融。有才无学总归空,反把凶灾受用。

这首《西江月》是单道那好刚使气的,往往容易受祸。你说世间最可恨的第一是这些柔眉阴险之徒。那一样心直口快的人,肚肠又干净,作事又爽利,为何容易受祸?只因他性忒条直了,一毫也不去提防别人。那些人偏又暗暗在那里算计他,故此不能免祸。若是真正豪杰,就受祸他也不懊悔的。况且,那一个不羡慕他?那一个不钦敬他?决不像那起柔媚阴险的人,大则骗些富贵,小则讨些便宜,旁人正不知唾骂了多多少少哩!正是:

未受世间半点亏,自知难免千家唾。

却说当初汉高祖驾下一个臣子,姓彭名越,初为梁相,后来竟做大梁王了。他英武绝世,勇力过人,真个是虎豹处深林,蛟龙居巨泽,人人畏服,个个胆寒。所以,他归楚则楚王,归汉则汉帝。那汉高祖全仗着彭越与韩信、英布这三个人的力方才灭得西楚霸王。论功行赏,彭越正封做大梁王。那高祖心中只是有些疑忌他。你说他是个有功的人,为何倒疑忌他起来?高祖想着他们夺得项王的天下,也夺得我的天下,故此一心倒要除了这几个人。那彭越自恃着有恩德于汉帝,汉是决不负我的,倒没一些算前算后之意。不料汉家先把韩信杀了,次后就轮着彭越,不由分说竟自将来醢了。那彭越这一股怨愤之气如何肯散?肢体皮肉虽然斫做肉酱,却一块块飞动起来,竟像不肯死的一般。那些汉人见了都慌得不耐烦,连忙把这肉酱倾于江中,只见那些肉酱都纷纷化作小蟹而去。所以,至今流传都把江口小蟹唤做彭越。有诗为证:

英名盖世莫能俦,却笑英豪惹祸尤。空将肢体供刀刽,落日螃蜞水上游。

如今再说一个身虽被醢,却不曾变作小蟹的。话说春秋时鲁国卞邑人,姓仲名由,字子路。他一生禀性坚刚,赋性粗鄙;一心里专好着勇武拳力,浑身上都是些伉爽直气;语言有信,作事不苟。他家中是个村居,离城百余里,祖遗数棣破屋,更兼几亩瘠田,自耕自食,分明是乡农人家。只因他父母二人俱已年老,服习不得农务,身子空闲了,又思想与亲戚朋友常常往来,才好消磨日子。只为家事又不丰饶,不好说要移到城里居住,恐怕移进城去并无倚靠,何以为生?那子路体着父母的心,竟去城中赁一所空房,择一个日子,把家伙什物都搬了,来请父母二人进城居住,自己仍旧在郭外耕种,以为养亲之计。隔不得三日五日进来,定省一番,移柴运米,那一件不是子路亲身自做的?所以,卞邑城里城外的人,那一个不称赞子路,道他负米于百里之外。那子路虽然是个有力的人,也难道再没有疲乏的时节,怎当他一片真心实意,所以一些也不觉得劳苦。你说他负米时怎生光景?但见:

迢迢旷野,冉冉长途。度阡陌转旋顺,意浑忘肩背之艰,过村落来往如飞。不觉步履之苦,果是欲全一片心,全然不费三分力。

只因子路言行诚实,遂哄然名重一乡了。总是当先日的士人君子,就在畎亩之中身体力行的,不似后世这班寻章摘句之儒,略识几个字,便就裒巾阔带,终日摇摇摆摆,游荡过了日子,把田园世产都抛荒了。假如子路这样人,便是真正君子,所以卞邑这一方就推尊他做第一个人物了。子路自己想道:“像我这样行去,自然是第一流人,难道世上还有高过我的?只我耳朵内常常闻得鲁国有一大儒,号为仲尼。他设教于洙泗之上,我少不得也要与他比一比手段。过了数日,只见子路冠雄鸡之冠,服猳豚之佩,又将长剑一把系于腰间,将去往见仲尼,乃先向父母处禀知。那父母见子路这等一个妆束倒吃了一惊,乃迎而问之,道汝今日为何盛服而来?子路道:“由闻鲁国仲尼当今之大儒也,由欲与之比德度力,决一胜负,非盛服不足以壮吾之威。”父母也免不得分付他几句小心谨慎的说话。那子路昂昂之气那里背住,别过父母,竟自往洙泗去了。正是:

养成鳞甲思吞世,安排牙爪欲惊人。

那日,孔子正在堂上与弟子讲学,子路忽然至前,历阶而升却也并不行礼,惟拔剑而舞。那些弟子见子路舞剑,正不知甚么事故,大家一径散了。舞罢,子路乃问道:“古之君子,固以剑自卫乎?”孔子看了子路,私自回想道:“此人颇有仕道之器,他的好处固在这些气质上,那不好处也在这些气质上,止可通折,不可顺导。若收服得他,实乃吾党之干城也。复对着子路道:“古之君子遇不善则以忠化之,遇暴逆则以仁固之,亦何所待于剑乎?今汝之冠服甚盛,颜色甚盈,天下之人且孰有肯谏汝者?吾实为汝危之。大凡世间人,惟是这起刚直的人傲气固多,服善亦快。”子路听了孔子这些说话,顿觉心地明白。连自己也觉得这些一往之气未免太过些,就在孔子面前毁冠裂佩,从新另去换了儒服,拜为弟子。正是:

名言拨转迷途早,觉路先登快着鞭。

子路自从孔子之教,一心向学,精进不倦。孔子深喜之那学问工夫。内以陶养德性,免不得外边还要习那礼乐射御书鼓这六艺,子路那一件不去讲求?那一件不去服习?一日闲暇无事,就去把那六艺的事理论一番。其时恰好有瑟一面置于几上,子路就将来鼓了一回。你说瑟声果是如何?但见:

操弦动响,倚柱流音,淅淅历历,中多愤竞之情。挣挣纵纵,无非金铁之韵。炉烟时袅而自住,行云既去而复回。高鸣快意座中人,侧听惊心墙外客。

那日孔子燕居在内,忽然闻得一派瑟声悠扬而至。孔子仔细听了一回,不觉失惊道:“此瑟是谁人所作?”侍者回答道:“是子路在堂上鼓瑟。”孔子遂徐徐步至堂上,果见子路在那里操缦。他见夫子到来,即忙把瑟放在一边,上前见礼。礼毕,孔子遂开言道:“先王之制音,以中声为节。流入于南,不归于北,今繇也。不入于中和生育之道,而好为北鄙杀伐之韵,岂能保七尺之体哉?”子路一闻此言,自觉跼蹐不安,烦闷不已,只这一张脸上就像有几十盆火在上面的通红了,一个多时辰还不肯冷。从此之后懊恨无地,悔过自新,夜不思眠,昼不思食,把一个金刚般肥大的汉子竟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模样了。孔子也欢喜知过而能改,这便是长进的了。正是:

狐疑难入学人伤,英侠从来情性香。受得几番嗔共喜,返心自识有良方。

子路学业既成,免不得也要为贫而仕。他正要借这俸禄之资,供养二亲的甘旨。那时鲁国中惟有三家最为强横,而季氏又是三家中之最横者。那季氏偏要附这收罗贤士的虚名,一日遣使将厚礼来到孔门求他两个弟子为家臣。孔子细想道:季氏本不该事他的,只是将计就计,这也不可预料,况弟子中多要为贫而仕的,我如今择两个极有才能的去,想来断不误事。故此就遣子路和冉求两人去事季氏。那季氏擅权自用,罔上欺君,就是孔子也不时要讥刺他的。如何到遣二子去事他?一则为贫而仕,是论不得人的;一则从中取事,亦未可知。所以,子路虽仕于季氏,他却不肯依附顺从的,后来竟把季氏的费邑都堕了。

你说那费邑正是季氏的窠巢,尚且堕了他的,难道肯帮他做甚歹事无成?那子路一心要弱三家,故堕费邑之后,又去堕那孟氏的郕邑,攻他不克,事卒真成,这是后话且不必细讲了。那时,小邾大夫名射者,据在句绎地方。他叛了小邾,要来奔鲁季氏,请与之盟。小邾射道:“吾但愿得子路之一言足矣,何必用盟季氏。”连忙差人来请子路商议,子路坚辞不允。季氏只得又挽冉有来劝他道:“小邾大夫不信千乘之国,而信子之一言,子亦可谓重矣,何以辞为?”子路道:“鲁若欲征伐小邾繇,虽死于小邾城下,亦无所怨。今彼叛君而来,不臣之徒繇义不与之言也。”季氏终不敢强子路,而寝其盟。后人看到此处,有诗一首,单道子路的好处。诗曰:

名闻邻国千钧重,身镇本邦百炼坚。义士一言重九鼎,其如义士不轻言。

那子路闻得蒲邑中甚多壮士,常自想道:“吾辈生于天地间,若不能服尽世间的壮士,也算不得一个豪杰。今闻蒲邑多士,安得一日为宰于蒲,得与那些壮士往来一番,他若服我,便见我的力量,若不服我,就见我的不济处。再加些学问,自己勉励才好。毕竟是有志者事竟成,亦是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不知怎么样,子路一日果然做了蒲大夫。子路自授此职也觉满怀欢喜,归家去别了二亲。那父母见他做了大夫,自不觉有许多快活的言语,更不觉有许多叮咛嘱付的言语。子路领了亲命,又来辞别孔子。孔子自闻得子路为蒲大夫,便甚忧这蒲邑难治,及见子路来别,便对他说些恭敬宽正的道理。

子路听了孔子的话,如获珍宝一般,牢牢记在心里。若是后世那些做官做吏的听了这样说话,毕竟笑他迂腐,怪他执板,那里肯放在心上。可见圣贤们作事真真在道理必体认,不是胡行乱做的。子路治蒲三年。孔子一日恰好打从那里经过,忽然想起道:子路在此治蒲,我甚忧其难治,如今已是三年了,往往闻得人言传他颇能理事,想来耳闻不如目击,我今日正在这里经过,何不亲自观看一番,便知端的。孔子自郊入邑,自邑至庭,细细观其人民政事,再三叹赏。子路闻知连忙出来迎接,与孔子见了师弟之礼。那时御车的就是子贡,子路又与子贡见了朋友之礼。大家都叙了些寒温的话,后来又说些道义的话。住了数日,孔子与子贡又要起身,往别处去,子路一直送至郊外方回。正是:

心力今番俱已瘁,应知到处有风光。

子路在蒲果然百姓安堵,工商乐业,就是平日所称的那些壮士,那一个不敛容伏首?况且子路又极肯鼓舞作兴他们。所以,一发彼此相得。不料祸从天降,福过灾生。子路的父母双双得病,遂至危笃。他原是至孝的人,闻知父母有病临危,即忙致政回家去了。子路既出了仕,那些汤药之费不必讲的,兼以亲身伏侍调理,可谓至矣,尽矣。只因犯了笃症,虽卢扁再世,焉能挽回?半月之后,呜呼哀哉,一死不能复生。子路居丧,哀毁骨立,真可谓生事尽力、死事尽思者矣。正是:

欲极终天恨,滔滔未有涯。泪酸目自竭,心碎痛方赊。

有血偏如鸟,无云可望家。支床惟藉骨,肠断素輀车。

子路居丧三年,兀自余哀未忘。一日来见孔子,孔子劝再仕。子路道:“繇之出仕,原为二亲,非自为也。今亲已死矣,安敢言仕?”孔子道:“吾辈生于天地间,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正是广我的孝思处,岂可把这孝道忒看得窄狭了?”子路道:“夫子训诲,繇岂不知,只是这鲁国里想是不能用我们的了。每见夫子历聘列国,繇以二亲在堂,不能随行。今二亲已没,夫子若是周流天下,繇愿不辞劳苦,与夫子共图进取。一则济世安民原是我辈的本念;二则各处的高人贤士也须与他识认一番。不识夫子以为何如?”孔子道:“正合吾意,久蓄此心,今复得子为伴,可无虑矣。”遂择日起行,一师一弟远远望前途而去。但见:

行遍青山绿野,游穷锦界花城。诸侯们、公卿们、大夫们,倒履以迎,扫席以待,爱听他口内经纶。樵山者、渔水者、耕野者,侧目而笑,横口而讥。妒杀也尘中车马,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地图上单只少浮海居夷。好一副素王素臣,倒做了难师难弟。

子路跟了孔子周游列国,不知经了多少风霜,受了多少困苦,也不知见了多少君卿大夫,还不知遇了多少逸人隐士。当日困于陈蔡,子路未免有些愠见起来,及至孔子去见南子,他就公然不悦。这都是他高明之性,爽直之气,自不必说了。途中每每遇着隐士,那些人都自埋名隐姓的,那一个不与子路接谈,也都道子路是个当今世上的人物,那一个不与他议论个高低。他们既不肯把名姓说出来,但看他隐于下吏的,便唤他做晨门,唤他做封人;若是隐于耕稼的,便唤他做长沮,唤他做桀溺;幼的便唤他做童子;老的便唤他做丈人。一任他笑着栖栖皇皇的不是,一任他说那隐遁的好处。子路只是坚心随着孔子,东奔西走,便是不得遇合,也都听天繇命,绝无怨悔之心。正是:

道途今日心如石,盟结当年臭似兰。

孔子既已倦游归鲁,却好楚王闻得子路之贤,遣人将币帛礼物来聘子路。子路遂别了孔子,竟自入楚去了。那楚国原敬子路是孔门高弟,及见了他,果是举动高洁,作事有方,愈加畏服,遂授子路为大夫。那子路在楚累茵而坐,列鼎而食,行车百乘,积粟万钟,好不富贵,好不受用。只是那楚王聘子路的心,原是慕名,没有甚么真心要用的。你说这些圣贤们,他真心要行道的,岂宜苟图富贵?子路见楚王不足与有为的,竟自挂冠而去。

慕义空成图上饼,萧然归去一身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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