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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子产听郑国之政 (4)

第二十七卷 子产听郑国之政 (4)

简公道:“适才上卿之言甚为中理,但今馆垣甚是窄狭,不能容我国这些从者,却怎么处?”子产道:“惟有毁之一法。”简公道:“毁之恐触晋君之怒。”子产道:“臣有舌在,何足畏哉?”简公道:“既如此,请上卿即刻从事。”子产即时唤了从者五七十人将馆垣尽皆拆毁无余,随即藏纳本国车马。早有馆夫报知赵文子了。赵文子想道:子产对士弱之言甚顺,为何把我晋国馆垣毁坏?此理甚欠,必须遣人责问,看他以何辞相对?欲待再遣士弱,恐其口舌不能便捷,另遣大夫士文伯前往。士文伯道:“不知执政以何言相责?”赵文子即教道了一番言语,士文伯别了文子,竟至行馆。正是:

大国恃强无礼,枉劳口舌纵横。不识毁垣妙计,文子空为晋卿。

士文伯到了行馆即令驻马,着人通报,子产闻报出迎。士文伯方才下马,二人到了公厅,见礼分坐。士文伯未及开言,子产即问道:“执事到此敢是传晋君之命,来请寡君相会么?”士文伯道:“主公料理鲁国吊礼未完,须宽一日方才得暇。”子产道:“既如此执事何故辱临?”士文伯道:“敝邑因刑政不修,盗贼充斥,有列侯来朝聘于晋的,恐有疏失,以此主公令吏人完整客馆,高其门,厚其垣,使之无忧。今足下坏我馆垣,虽然郑之从者知所戒备,他国有宾客到来,何以待之?以此主公特使不才前来请问。”子产道:“以敝邑偏小,介于晋楚两大国之间,诛伐无时宁息,是以不敢安居,尽索郑国土地之财随时朝会。值国君事忙未得相见,又不获闻召命,未知约寡君相见得在何时?若如此作为,恐非待宗盟之礼。”士文伯道:“非寡君敢生傲慢之心,实因有疾未痊。

”子产道:“若是这等教不肖何时获安寝席?既未相见国君,又安敢输币?又安敢使币暴之于野?虽未见晋君而输,实皆晋国府库之物,又不敢以非礼输纳府库。若暴露则恐燥湿不时,万一朽蠹,反重敞邑之罪矣。”士文伯道:“执政此言或恐是理,但不知毁晋馆垣出于何与?”子产道:“侨闻令先君文公为盟主之时,专要崇大诸侯之馆。其馆之式与晋君寝室相似,把库厩缮修,可以藏币养马,司空开道,圬人葺垣。诸侯来时,掌馆舍之人设其庭燎,巡捍之人防其盗贼,仆从有所安处,车马有所喂涂。文公虽不留宾客,未尝废事,所以宾至如归,不畏寇盗,不患燥湿,实与宾客同其忧乐也。”士文伯到此又要与晋君假装体面,便道:“故此寡君不敢有违先君之训,特设此馆。不意反被执政毁之,虽板今吊古,何不惮烦一至于此。”子产道:“大夫此言差矣。”士文伯是个不明理的,听了这一个差字,便微微发怒起来。有诗一首为证:

筹国无才空读书,渺闻浅见奈何如。意中谟不推详过,陋室宁堪客所居。

士文伯道:“在执政所言无往不正,及至下官有言,又讥差谬,是何意哉?”子产道:“非下官有罪而言,实晋君无礼,与执事多饰词尔。”士文伯越发疑讶,便道:“执政之言毋乃有所闻乎?”子产道:“侨闻今日铜鞮之宫,其大数里,待诸侯之舍如处隶人,门不容车,不可逾越,盗贼公行,夭疠不戒,揖见无时,若不毁垣,无所藏弊,则重吾郑国之罪,敢请执事何以命之?”士文伯听子产说得有理,其怒始解,便答道:“寡君一因有疾,二因商议吊鲁之仪,实无他故。

”子产道:“晋君有疾情自可原,若说鲁丧,郑与鲁亦有同姓之忧,若获荐币,修了馆垣而行,是君之惠,安敢惮劳,有妨清问。”士文伯道:“这等待下官归告寡君,即日请见。”说罢起身相辞,子产送出馆外,一揖而别。士文伯急往赵文子府中细述子产之言,文子叹道:“信如其言,我国君其实不德,将隶人之垣授与诸侯,是晋之罪也。”又使士文伯住慰子产,赵文子自往晋宫奏与晋君。原来各国的执政上卿凡有政事商议,不时可以进见国君。此时诸侯朝贡已到数日,未曾相见,亦系大事,故此赵文子急入宫中,欲议召见郑公之事,不意守门人禀道:“主上适患一疾,方得睡去,丞相爷姑且少待,待主上睡醒始可入报。”文子只得依言立候。有荷叶杯一词为证:

主卧岂能惊醒,相等立螭头。耐心屏气不移步,木塑怎优游。

却说晋君之病已非一朝,这日更觉甚些。他的病症不寒不热,不语不言,也不思茶,也不想饭,昏昏沉沉,精神衰惫。此际情思愈觉散懈,方才靠着衾枕正待合眼,朦胧之间只听得耳朵边呼呼吼吼,一阵狂风陡作,果然金铁皆鸣,风过处晋君强抹双眼,细视殿外有何动静。只见一件怪异物件,看了好不惊号也。但见:

蒙蒙葺葺,身上披着些苍黄毛片。闪闪烁烁,额下绽着那灿烂眼珠。看来不是人,倒也能行能笑。疑他不是兽,原何无带无冠。殆似猩猩,喜酒误穿红木屐。其如狒狒,迷人故系绿褴衫。不禁离魂荡魄,怎奈动臆伤眸。

晋君正在惊慌,只见那一个异物扑来扑去,扑了好一会,然后竟向晋君身上扑来,张口乱咬。晋君慌了手足,躲避不及,几乎被此异物将一个晋君的贵体咬做一团肉酱,不觉大叫一声,早已汗流浃背。那些宫人侍女一齐吃惊,忙问根繇,那晋君还不知是梦,兀自开着眼,胡嚷乱嚷。那赵文子在门外听得晋君喧呼,急入问安,看见晋君恁般模样,心中好不着急,欲待上前相问,又惧晋君迁怒及身,欲待退出外庭,主上有患不救,岂是为臣子的道理?看此光景必然是梦魇了,只得上前连叫了数声,晋君方省人事,目中认得是赵文子,便问道:“卿来几时了?”赵文子道:“臣来已久,适才莫非主公有惊异之梦么?”晋君道:“便是。

适才梦一异物,似人而非人,似犬而非犬,毛色如土,遍体腥臊,扑于寡人之身张口乱咬,以此惊悸狂呼。”赵文子想一想道:“主公勿忧,梦中所见之物乃黄熊也。昔日周武王夜梦飞熊,得吕望为其军师。此梦必是吉兆。”晋君道:“卿言虽是,但寡人心怀疑惑,若得个圆梦之人细解其情,才可消释这一片忧疑之思。”赵文子道:“臣不敏,不足解此,臣看郑国子产是个博物君子,必知其故。”晋君道:“只是子产远在郑邦,如何请得他来为寡人圆梦?”赵文子道:“事有凑巧,物有偶遇。见今子产从了简公朝聘到此。”晋君失惊道:“来几日矣?”赵文子道:“因主上有疾故不通报,已来三日矣。”晋君道:“卿可快召子产前来。”赵文子道:“更望主公许约郑公在于何日朝会。”晋君道:“寡人心内释疑,不时朝会可也。”赵文子随即出朝,仍命士文伯往请子产进朝。正是:

茂才广略堪回主,重礼隆仪不敢迟。

一霎时已请到了,子产与赵文子相见,随即同进宫中朝见晋君。一见之初,先说了一回失于迎讶的话,然后说及梦熊之事,要他解说。子产道:“主公梦中所见的黄熊,即圣禹之父鲧后是也。他因不能治水以致洪水移陵倒谷,泪没生灵,尧帝震怒,殛死羽山,鲧遂化为黄熊,投入羽渊。当时士人道他虽则无功,只是糜费钱粮,不曾有贪酷之私,遂立庙于东海。后来夏商周三朝俱有祭祀,迄今废弛已久。且今之天下,晋为诸侯之盟长,应佐天子祭祀诸神。今黄熊咬君之体是欲口食也,求主公祭祀也。主公可即出令旨,择日祭祀,病自霍然。”晋君闻言连声道:“解得不差,寡人之忧疑已释矣。”即分付赵文子择日祭祀黄熊。

顷刻间身体便觉无恙。晋君大喜,甚重子产,即日请简公相见,行了交会之礼。赵文子又奏子产毁了馆垣,实晋之礼貌太薄,乞主公修葺高大,可容车驷出入,晋君也纳其奏,即在次日排筵以饯简公并子产二人归国。自此之后,晋君命修馆垣,十分高大,以待后来的诸侯,此皆子产毁垣之功也。简公与子产离了晋国,路经潇湘云梦之泽,早已到了楚邦。这楚国乃是异姓诸侯,只因郑国介在晋、楚之间,既然到晋国币聘往来,少不得楚国也要如此。此时,子产随了简公入楚,正是与敌国相见,简公礼当除地。你道怎么叫做除地?将地上草藤荆棘割刈得个干净,这叫除地。若把其地扫除,又要封土为坛,以受郊劳。今子产也不除地,也不为坛,但为草舍一间。当时人有诗道:

智者从游,广渊有谋。为坛为舍,各坛雄遒。

其时,楚国有一掌管旅次的人,名曰外仆,专一迎宾送客,就如今日的驿宰相似。看见简公不设其坛,因对子产道:“昔日先大夫相先君,曾往四国,未尝不筑土为坛,自昔至今,皆是如此。今大夫到了敝邑,住在草舍之中,恐于势有不便。”子产道:“其中有故,子岂不知?”外仆道:“所以求执政赐教。”子产道:“以大国之君去适小国,必要构土为坛。若是小国之君来适大国,不必用坛,只须草舍。”外仆道:“此为何故?”子产道:“吾闻以大适小有五美:一是宥其罪戾;二是赦其过失;三是救其灾患;四是赏其德刑;五是救其不及。”外仆道:“原来如此。

那作坛却是为何?”子产道:“作坛昭示五美之功,所以小国倚藉大国,无有困扼,怀服如归。是故作坛以垂及子子孙孙都要进德修善,不可怠惰。”外仆道:“以小适大可有五美么?”子产道:“止有五恶。”外仆道:“此五恶亦可得闻么?”子产道:“一恶是向了彼国之人解说其身上所有的罪戾;二恶是请说其不足,惟恐被谴责也;三恶是奉行其政事;四恶是供其职,贡其土产;五恶是从其朝会征伐之命也。”外仆道:“止用草舍又是为何?”子产道:“大国之君专好重币,贺弱吊凶,此皆小国之恶,焉用作坛,以昭其祸?所以,告子孙切勿招祸,始为永安之良策。”外仆道:“不闻高论怎知此事?”说罢即便告辞,子产也不挽留。后人有诗赞子产道:

始知草舍不为坛,狂楚为仇肆戾残。恰羡公侨明古道,息争宁国报平安。

外仆将子产不设坛、惟建草舍并子产的言语归告楚君。群臣道:“子产明于今古兴亡之道,又精于大小敌国之谋,似非以下之人,望主公速行朝会之礼,无使彼觇我虚实,以贻其讥。”于是,楚君即与简公相会,设宴款待。朝会既毕,简公同子产辞谢了楚君,仍返郑国。简公见子产多才,将国中一应政务尽听子产指挥掌管。那秦、楚、晋三个大国以后闻了子产之名,俱不敢来侵我,不过每年用币帛往来,通些和好。此皆子产一人听政之功也。且郑国之中民多地少,族大且侈,自从子产听政之后,百姓安堵,狱无冤囚。国人都诵道:

取我衣冠而楮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教子产,吾其与之。

不数年间,郊遂甸服之人都来归服,如水就下,共相敬爱,如怜孝子,如敬慈母一般。国人又诵他的德政道: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若死,谁其嗣之。

你道子产为何被国人时常诵念?只因他在郑国凡一应政令皆能慑服人心,尝作丘赋,作封洫,制参辟,铸刑书,这四件是治国齐家最要紧的事,他一一能为,其他可知。大凡从古至今的君子被人夸誉固多,其中未免有一二个谤毁他的。那时郑国公族有一人名曰然明,与国人到郊外一个小亭闲游,与那些口尖舌快之人,议朝政之得失,谈子产之是非。其中有一人深为子产不平,归告子产,劝子产拆毁了这个所在,杜其后游,免致私议。子产道:“吾闻忠善以息谤,未闻作威以防怨。若作威防之,其怨愈深。若有人谈我公孙侨失处,即当改过迁善,则然明大夫,岂非是我之师!何必拆毁其亭。”那人见子产之言,深服而退。子产以后愈将事体斟酌,把一个小小的郑国扶危治乱安倾定覆。后数年,简公告薨,子产亦因劳心费力太过,得患一病,国人莫不吁嗟叹息。说道谁人可能代吾子产大夫死者,吾当事其父母,养其妻子,厚其殡葬,绵其祭祀。不料数月之后,子产药石无灵,可惜一位执政上卿,却做了南柯一梦。那时举国之人孰不哀悼,士大夫们痛哭于朝,商贾们痛哭于市,农夫们痛哭于野,就像没了父母一般哀恸。至是孔圣人在鲁,闻子产之变,亦自出涕良久乃止。有一首哀词为证:

泰山颓兮梁木坏,叩天远兮灵奚在。望东里兮泪泫然,伤子产兮屯运届。

苟延龄兮治国都,或广上兮未云迈。胡速返兮援末繇,拊幽心兮增感慨。

总评:节受匡济之政,子产一传尽之矣。世人勿作小说看过。

又评:大国图霸易,小国图治难。子产为小国之臣,行恭敬惠义之政,晋、楚莫能撄其辞。有释难解纷之术,无丧师辱国之愆,足称一时良佐。设使得辅桓文之主,其政更当何如?吾知其名,必超管、晏诸君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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