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试卷空白部分逐渐被填充，学生会招新的笔试也进入了尾声。燕逐预感自己发挥超常，虽然填空题屡战屡败、选择题听天由命，但在最关键的问答题上充分发挥了汉语言文学特色，想必阅卷者读此卷定有一番苦尽甘来之感。
笔试结束，为时尚早，燕逐挠了挠旺盛的毛发，摸出了抽屉中那张柏杜丝语发廊的会员卡。
走，理发去。
他一路哼着小曲，漫步到发廊前，抬头一望：新缘蛋糕坊。蛋糕坊尚未开张，油漆工身着一条宽松白背心，正在店内欢快地粉刷。
“嗯？走错了？”燕逐继续哼着小曲前进、后退、前进、后退、左转、右转、向后转、向后转……
10分钟后，燕逐回到蛋糕坊门前，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带着一丝不安，向油漆工打听：“师傅，这里那家柏杜丝语理发店呢？”
“之前那个发廊？半个月前就关了。”
“关了？！去哪了？”
“不晓得。”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燕逐掏出会员卡，找寻发廊的联系方式。卡上唯有一串象征着Vip尊贵身份的卡号，又哪来什么联系方式？
“特么的！要报警了！一百块喂狗了！”这时他才觉悟，自己遭遇了和张池类似的骗局。当他向沈怡婷诉苦时，后者淡然地说：“很正常啊，这里的店，三天两头装修，不坑一下你们这些傻了吧唧的新生坑谁？”
徐航、张池和胡勇华得知后异口同声说：“哈哈，你也有今天？”
报警一事，自是只限于口头说说。而在燕逐的一腔愤懑中，大学第一堂课终于到来。
……
这是代理班主任杨柳的写作课。课堂气氛显得轻松愉快，所有汉语言文学的学子都格外专心，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对新生活的期待、对未来人生的憧憬。
杨柳那平易近人的语气和独特的气质无疑深深吸引了学生们的注意，除了后排的燕逐。他并没有做太出格的事，和其他同学一般，安静地坐着，目光直视着黑板。可心中忽而怀念网游征伐、忽而回想高中岁月、忽而踌躇满志、忽而怅然若失……一言以蔽之：开小差。
直到杨柳布置了今日的随堂作业，燕逐方才元神归位。当堂拟话题，请学生作文，这一招不失为最适宜写作班老师的下马威。既能收拢如燕逐那般四散的思维，又能第一时间了解学生的文学造诣。
杨柳布置的主题很随意，围绕一个难忘的人写一篇作文，文体不限。元燕逐在写作上的天赋技能点点在没心没肺的长篇大论上，那种事不关己的议论他自问可以滔滔不绝，真要升华到内心情感层面，却顿时语塞。
对此，他的辩解是，“感情这种东西，怎么能随便拿到台面上？太肉麻。”他自觉感情不能轻易拿来纹饰，故而对难忘的人、难忘的事实在谈不出个所以然。虽然活了20余年，难忘之人确有不少，一时竟选不出可下笔者。即便如此，任务不得不完成。
这难忘之人，不能至亲，不然情感太重以燕逐的语言表达能力承载不起；但也不能过于疏远，否则难忘变健忘根本不能组织起合适的文字触发情感。燕逐暗暗一叹，挑个半生不熟的蒙混一下得了。
他望了望教室旁紧闭的窗户……
“扃牖”！一个相当有文学内涵的词忽然迸发。“唉，就写他了。”这词来历不小，出自归有光《项脊轩志》，“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该句中，扃牖即关窗的意思。归有光谈他当初做宅男时，紧闭门窗，时间一久，只闻脚步、便知何人。
以燕逐的文学素养，自然不会自学此文，但高中语文课本上白纸黑字印着，迟早要演变为考卷上的白纸黑字，故而不得不学。当初的语文老师姓张名耀，腹有诗书，但言谈间由于过度抑扬顿挫，导致发声一字强音、一字轻声，连成一句后，听来断断续续、较难领会。
譬如“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一句，自张耀之口出，则变为“扃而，久，能足辨”。更因一些代沟问题、高中青少年叛逆因素，让张耀莫名与学生站在了对立面。“咬字不清、行为诡异”是学生对其的普遍评价。
事实上，他的教学和生活方式走传统路线，上课时张耀自顾自评论着课文、讲述着知识，沉浸在自我的语文世界里。但在千篇一律念PPT的时代，走传统路线便是一种个性与创新。燕逐总觉得，张耀有种魔力，借着现代化工具、现代化语言把学生们带回了古代私塾。他的课堂，细品之下，其实别有风味。
高中课本生僻字说多不多，但放在试卷中来个突击，还是能让不少考生人仰马翻。“扃牖”一词无疑有足够资格算在此列。
张耀几乎每日必组织听写，并且抽查数人拿起粉笔在黑板前待命。被抽查者要么是开小差、上课睡觉被抓，要么是迟到或作业不认真者。但凡听写，张耀又必用“扃牖”二字压轴。而离奇的是，学生也反复在此二字上翻船。
终有一日，张耀怒不可遏，用着那一字一顿不太易懂的发音批评出错者。挨批者对在“扃牖”二字上反复失误不以为然，甚至意气风发，出言顶撞。张耀终于说出了教学至此最为清晰的一个字眼：哥屋峎（峎同恩，第三声）。
这一个“滚”字，张耀气韵悠长、余音绕梁，足足将单音节汉字拆成了三音节，在这个一波三折的字眼中，燕逐分明听出了独在异乡的孤寂、不被理解的苦闷、抱负难施的抑郁。也因这个“滚”字，将张耀和同学们的矛盾推向了风口浪尖。
从此以后，“扃牖”成了张耀的外号，每个人谈起这二字，嘴角都带着轻蔑、不屑的笑意。即便是偏爱不走寻常路的燕逐，也因自己的语文成绩下降，将一部分原因扣在张耀头上。因而他和四周之人一样，嘲笑着那个每日喊着“扃牖”的人，甚至用“恶心”一词来概括这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这位“扃牖先生”，他每日面目严肃、提着手提电脑来回于教师宿舍与教学楼间的独孤姿态从燕逐的记忆深处被抽了出来。他个子矮小、30多岁、单身、性格腼腆，他独居在简陋的宿舍，从事着起早摸黑最为辛劳的职业，肩上的担子又有多沉重？
借着这个机会，燕逐以“扃牖”为题，写下了对张耀的回忆。原先玩世不恭的神情，也因笔下的一字一句而变得凝重。在那一学年的期末，张耀因屡屡被投诉以及学生对教师评价中垫底的分数，而收到校方调离原岗位的通知。
燕逐和“扃牖先生”感情不深，平时交的作文多多少少受过夸奖，因态度问题被其关照的次数也不少。回想和同学议论张耀时那些添油加醋之言，燕逐心中充满了悔意。这些悔意凝成文字落在纸上，有些忐忑，有些沉重。这位一心致力于学术的老师，或许便因那些投诉、那些评价，而在前路上添了许多坎坷。
“好了，时间到了，大家把作文交起来吧。”杨柳温柔的声音拂过耳旁。
“我擦！还有一半没写！”陷在回忆与懊悔中的燕逐猛然惊醒，奋笔疾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