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将近二更,整个紫禁城陷入沉睡之中,一片静谧。天空零星挂着几颗星星,夜里应该会下暴雨吧?雅秀拢紧了衣服,想。
黑夜中,风呼呼刮过,灯笼中的烛火幽幽地发着光,摇曳不停。
“可别灭了啊。”雅秀低低说,声音里不可抑制地带着哭腔。公主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这么晚了非要看什么《通鉴》,偏偏自己没有,还要到昭俭宫找信王借。昭俭宫在慈庆宫里面,要走很远啊。那个跟她一块的姐妹竟突然肚子疼,急慌慌地折回去了。
剩她一个,行走在黑暗的宫道里。
宫里很多冤魂啊。
经过一号殿时,她汗毛都竖起来了。这里面曾经关押着梅贵妃,每到夜深时,都能听到她凄厉的哭声。虽然明知她已经死了,可那哀怨的哭声好像还回荡在耳边。
“呀。”一只乌鸦从院子里的梧桐树上飞起,扑棱着翅膀飞过雅秀头顶。她大叫一声,抱头逃窜,灯笼掉落在地。
“雅秀……”一个让人脊背发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拖得很长,越来越高,好像那人也越来越近。
是梅贵妃的声音!
雅秀一个激灵,转过了头。她不想转的!可是人的该死的好奇心促使她转了。
只见那青黑色的过道里,一个白衣幽灵向她缓缓飘了过来,黑油油的长发覆在头上,嘴里好像索命一样凄厉哭喊:“雅秀……你还我儿命来!”雅秀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一个不成人声的嘶喊,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幽灵越来越近,雅秀拼命向后退去,哭喊道:“不是我啊,您饶了我吧,我每年都跟您烧纸的。”
“就是你,故意用野猫吓我儿,害得他吓破了胆,后来又装猫叫,把我儿活生生地吓死了!我要你偿命!”幽灵低吼着,忽然急速移了过来。
雅秀伏地大哭:“娘娘您饶了我吧,我有罪,您宽恕我吧,我以后一定每年给您烧纸,给孩子烧香,我对不起您。我只是吓吓他,没想到会死……”哭了很久,头顶上都没有声音。
她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幽灵正摘下长发头套,露出一张粉嫩的小白脸。
“闷死我了。”高永寿嘟哝着,扔了头套,两手撕扯白袍要把它脱下来。
凄厉女声变成了嘶哑低沉的男声。
雅秀浑身被抽干了力气,瘫倒在地,大口喘气。
“你竟然……”高永寿又惊又惧地看着她,“你好狠哪!”
“是纯妃让你做的?”徽媞从宫道里走了出来,旁边跟着罗绮。
雅秀浑身打了个冷颤,缓缓抬头,两眼空洞地看着她,一会儿后,她的眼睛清明起来,疯狂摇头,“不是,是奴婢自作主张。奴婢看不下去,替纯妃娘娘不平。”
徽媞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平视着她,眼睛深不见底,“那情诗呢,是谁写的?”
雅秀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地说:“不知……不知道。”
徽媞叹道:“就你这样,到了陛下面前,他相信吗?”
“陛下……”雅秀浑身颤抖起来。良妃和裕妃的惨剧犹在眼前,事情若暴露,纯妃能好得过她们?至于她,恐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徽媞轻抚她肩膀,“良妃已经死了,她的事也就过去了,没人想去追究。你只要给我作证,情诗是纯妃写的,我保你平安。”
“可是……”
“纯妃也会平安的。”徽媞拍了拍她肩膀,微微一笑。
四月中旬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趁魏忠贤午睡,葛九思从值房里溜出来,一路走到哕鸾宫。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宫女见了他,都纷纷笑起来,打趣道:“原来是您老人家啊,您不是在跟着魏公公治国安民吗?大驾光临我们哕鸾宫,有何贵干?”
葛九思笑道:“姐姐们,饶了我吧。”
宫女娇笑,要招呼他喝茶。
“不用了。”葛九思四处瞧着院子,“我找高小姐,他在吗?”
“书房呢。”
“公主叫他到书房了。”
宫女七嘴八舌地回道。
“谢了谢了。”葛九思拱一拱手,大步朝书斋走去。门虚掩着,能看到八公主立在书桌后,举着两张从中撕开的纸拼凑到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
他退后几步,再缓慢悠闲地踱过来,扬声道:“高永寿,哥哥有一件好东西给你看。”
立刻,门从里面“哗啦“一下开了,高永寿猴头猴脑地走出来,眼睛鼓得圆圆,好奇地问:“什么好东西?”
里面的八公主也抬起头,向这里张望。
葛九思笑了笑,步态闲然地走上前,跨进书房,拱手施礼:“原来公主也在,正好。”
“有事儿?”徽媞把手放下来,低头平视着他。
罗绮抱着一摞书从书架里走出来,对他笑了笑。
葛九思不看她,一直对着徽媞的方向,把头垂下,肃容道:“有样东西想请公主过目。”说罢,伸手入袖,两手夹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雪笺。
罗绮过来接,他目不斜视地上前,亲手把雪笺捧给徽媞。徽媞接过,展开抖了抖,从左到右依次来看。忽然,她抬起眼皮,目注高永寿,“去把门关上。”
高永寿答应一声,转身关上大门。
罗绮盯着公主不动声色的脸,心中愈加忐忑。再看葛九思,依旧少年老成,神色寡淡。
“罗绮,高永寿,“徽媞把手中的纸转了转,正面对准他们,“这张大内禁宫白莲教奸细的名单上,你们俩的名字赫然在列啊。”
“啊!”高永寿大叫一声,茫然无措地望向罗绮,慌得乱了手脚。
“还有你爹罗教头的,“徽媞又看了一遍,问罗绮,“你们俩还有何话说?”
罗绮扯出一个笑脸,底气不足地说:“公主,是不是搞错了?我们都是本分的人哪。我看看!”她说着,突然上前,伸手欲夺。
徽媞迅速缩回手,眼睛眯起,严厉地审视着她。
“哎呀!你害惨我了!”高永寿埋怨地看了一眼葛九思,向徽媞道,“好啦好啊,我交代啦,我帮她传过几次信,不过我可没有入教啊。她老家在山东,祖祖辈辈都是干这个的。”他指着罗绮。
罗绮一口气上不来,吼道:“你倒是大义灭亲!”
徽媞一拍桌子,房间里立即安静下来,两人不再吵,怯怯地看着她。
“我问你,罗绮,二年皇兄和皇嫂出宫差点遇刺那次,是不是你通报给你的同伙的?”
“不是啊,公主,“罗绮急慌慌辩解,“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从山东赶到北京的事儿,再说我一出生就在京城,根本没见过帮里的人啊。”
徽媞撇撇嘴:“我觉得也是,不然你也不会替皇嫂挡箭了。”
“是啊,公主,我可以作证,“高永寿睁着无辜又纯洁的眼睛说,“罗姑娘没有通报,是她爹做的……”罗绮要捂他的嘴,可惜已来不及。
徽媞伸手抚额,有气无力地问:“你们埋伏在宫中,到底想干什么?”
罗绮支支吾吾道:“宫里一直有我们的人,为了就近刺探情报。”
“罗绮,你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信邪教啊?”徽缇看着她直摇头。
罗绮有些不高兴,“这怎么是邪教?好歹是为民请命。魏忠贤和东林党,一个愚昧无知、浊乱朝政,一个空有一腔抱负却把精神都消磨在争权夺利上。没有谁真正关心百姓死活,照此下去,就算没有白莲教,也会有其他揭竿而起的人。公主,你出身高贵,根本不了解民间情况。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民怨久矣!你们眼中的反贼,也许是他们心中的救命汤药。”
徽缇沉默良久,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末了道:“这个宫里,你们是不能待了。这名单魏忠贤还没看过吧?”
她转向葛九思。
“没有,东厂刚呈上来的。我顶多压三天。”
徽媞点点头,纤细的手指敲打着名单,“三天就够了。”
她又看向高永寿和罗绮,淡淡道:“我不管你们白莲教还是黑莲教,总之记住一句话,既然皇兄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顿了顿,她拔高声音,严厉道,“所有他的子民都必须效忠我大明王朝!不然格杀勿论。明白了吗?”
她冷酷的眼神一一瞟过两人。
高永寿缩头缩脑,连连道:“明白明白。”
“明白。”迟了一会儿,罗绮面无表情地点头。
下午高永寿依旧到坤宁宫伺候。他是哼着歌儿,摇头晃脑地走的,悠哉得很。坤宁宫里静悄悄的,高永寿大摇大摆地进去,两只眼睛朝天,什么也不看,快走到殿里时,忽听身后有人笑唤:“高小姐。”
是许久没听到的皇帝的声音!
高永寿刷地转身,循声望去,绿树下的秋千上坐着天启,正微微笑看着他。
“皇上?”他睁大眼睛走过去,“原来您老人家在啊。”
天启抓住藤绳,脚在地上一蹬,秋千向后荡去,“我在。你是有多大意,竟然没看见。”
高永寿笑道:“那是因为您好久没玩过这个了嘛。”
天启一跃而起,揽住他肩膀往门外走,小声嘀咕道:“这个没意思,咱们去划船。”
高永寿对着手指头,犹犹豫豫地说:“不好吧。”
“怎么?”天启站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还在生上次的气?”
语气里竟然有一丝丝歉意的味道。
高永寿忙忙摆手:“不是不是。”他凑近天启,压低声音说,“我怕皇后大人知道。”
天启向殿里瞅了一眼,同样低低地说:“放心,她睡觉呢,一时半会儿醒不了。”
“那又怎么样,她早晚会知道的,到时候又是一顿说。”高永寿畏畏缩缩。
天启坏坏地笑道:“知道又如何,玩都玩过了。”
高永寿仍扭扭捏捏,天启捅他一拳,使了个眼色,“去不去?”
高永寿一咬牙,“去!”
“这才对嘛。”天启笑眯眯地揽住他,“划船回来,朕陪你踢球。”
“是皇上大人你想踢球吧?”
“唉,你也体谅体谅朕,这两个月被皇后管着,快憋死我了。”
两人说着话,勾肩搭背地去了。
张嫣一觉睡到傍晚才起来。坐到镜前梳妆时,她问依依:“陛下呢,何时走的?”
依依道:“他才睡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后来我看见他和高永寿一块走了。”
张嫣摸起梳子梳头,叹一声气:“死性难改。”
帘子忽然掀开,贴身宫女匆匆走了进来,抬头瞥了皇后一眼,又把头垂下去。这个间隙,张嫣看到她眼睛红红的,脸色泫然欲泣。
她心里腾起不安。
“娘娘,“宫女跪下泣道,“陛下在西苑划船,不幸落湖里了,至今昏迷不醒。随同他的两个内侍,都……都死了。”
清脆一声响,梳子掉到地上。张嫣霍然站起,面无人色地奔出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