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和走到他们面前,正要作揖行礼,天启忙摆手道:“不用施礼。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还未来得及好好谢你。皇后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今后还要多仰仗你。”
“陛下严重了,皇后娘娘的病,”李清和颔首道,“我一定尽心尽力。”
天启笑道:“神医费心了,屋里说吧。”
到了正房,天启扶张嫣坐下,面向李清和,恳切请求道:“你好好给她诊一诊……。”他想起张嫣生孩子时的模样,红了眼眶,心头沉重得说不出话来。
李清和低下头,恭敬而疏离地答道:“是,陛下。”唇角却忍不住勾起,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
“还是,悬丝诊脉。”他以他一贯慢悠悠的调子说着,将丝线递给皇帝,转身走到屏风外。
天启松了一口气,将丝线缠在张嫣脉上,抬头对她笑了一笑。
李清和屏气凝神,静静地号着脉。这一诊就是许久,闲来无事在旁边好奇观看的徽媞早忍不住跑出去玩了。天启站在张嫣身旁耐心等待。张嫣想起上次的宫寒,心里有些忐忑,大眼睛忽闪着抬起,不安地看着他。天启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怜爱地摩挲着。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清和动了动。天启抬眼看他,李清和丢了丝线,缓缓起身,一向从容悠闲的身姿此刻看来莫名地让人觉得沉重。
“如何?”天启心头怦怦地跳,焦灼的眼睛望着他。
李清和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起身挨着天启的张嫣,妩媚又可怜的模样回荡在他脑海里,他在心里怜悯地叹一声气,淡淡张口:“没什么大问题。”
“哦……哦……。”天启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大笑,满眼爱意瞧了瞧张嫣,又看着李清和,“你详细说来听听。”
“那……宫寒呢?”张嫣小心翼翼问出她心中最关心的问题。她记得,宫寒会影响生育的。
李清和轻轻笑道:“是有这个问题,草民开几副药,娘娘吃了,应该能把身子养好。”
“哦。”张嫣瞧着他神色,勉强笑了一笑,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了。
“陛下。”李清和忽然严肃下脸色,朗声开口。
沉浸在喜悦中的天启一愣,继而笑道:“何事,神医且说。”
李清和拱手道:“据草民诊断,上次胎死腹中,非意外事件,应是人力所为。”
天启脑中轰隆一声,呆呆地望住了他。张嫣先是一惊,继而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不过片刻,已蓄满泪光。
李清和瞧得分明,再看着天启时,眸光更冷了。
天启脸色惨白,紧紧握住张嫣的手,哆嗦着说:“你说,说下去。”
李清和不疾不徐道:“我已问过太医,生产前,娘娘的胎养得极好。如果只是受地震惊吓,不瞒陛下,以我医者的眼光来看,可能会难产,胎死腹中的几率却极小,几乎是没有可能。现在娘娘的身体虽无大碍,但宫巢受损。孕妇流产后,宫巢不复之前完好是常有的事,可娘娘是子宫内膜受损,跟意外流产引起的宫巢受损大不类同。我曾碰到过相似的情况,是服侍的人不小心,按摩腹部使力过重导致。内科病本不易察,悬丝诊脉更是难上加难,太医院的人没察出来也怪不得他们,只是……。”
他抬起头看了低头啜泣的张嫣一眼,黯然叹道:“委屈了娘娘。”
天启长出一口气,无力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李清和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张嫣就抱住天启大哭起来。天启心如刀割,紧紧搂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嫣儿,对不起……。”
“你放心,无论是谁,我都会处置的。”他的眼神陡转狠厉,咬着牙一字一字说。
张嫣泪如雨下,哽咽道:“可是找不出来,凶手就在那里,我找不出来……。”她心里恨极,却只能无助地摇头,沾满泪水的眼睛期待又依赖地看着他。
天启伸手给她抹着泪水,温柔而坚定地说:“不会,她跑不掉的。”
“相信我。”他满怀柔情地说完,抱她入怀,心里思索着,目光渐渐森冷起来。
他使尽柔情哄了一下午,张嫣的情绪好转过来,止了眼泪,和他说笑。天启抱她坐在膝上,柔声而诚恳地说:“嫣儿,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客奶奶是不是?”
张嫣沉默一瞬,眼泪又流了下来,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话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陛下,不管是不是她,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你那么在乎她,你比在乎我还在乎她,我受不了。我是你妻子,我会照顾你一辈子,就我们两个相携终老不可以吗?她年纪大了,早晚有一天会离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不要哭。”天启给她擦着奔涌而下的泪水,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待她平静下来,他道:“我知道此前伤了你的心,嫣儿,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原谅我。你也有父亲,你父亲不是你亲生父亲,他对你好,你跟他感情不是一样深厚吗?我跟客奶奶也是一样。嫣儿,你当然是我最重要的人。如果她伤害的是其他女人,那么多年的情分上,我可以饶过她,我们从此形同陌路。可如果是你,我是不会原谅她的。你等着,事情的真相我一定会找出来的。”
张嫣点点头。
“好了,别哭了,洗洗脸,都快吃晚饭了,叫人家看见要笑话你的。”天启笑着把她放到地上。
徽媞正在院子里踢毽子,看见他们出来,跑上前问道:“皇兄,先生去哪啦?”
天启莞尔:“他不在,你找我要什么?我又没捆着他绑着他。”
徽媞不耐烦地扔了毽子,看向天边,“夕阳都快落山了,先生怎么还没回来?他晚上都不回来吃饭吗?”她皱起眉头,焦躁地问天启。
“回来啊,一会儿就回来了。”
“哦。”徽媞黯然应一声,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张嫣默不作声立在一旁,悄悄打量着她,目光里含着探寻。
徽媞耷拉着脑袋,一个人到了书房,随便抽了本书,爬上窗台,屈膝靠在墙上,就着夕阳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卢象升推门进来,把今天的考察记录放到桌上,正要出去,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的嗓音轻轻念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他三两步走过去,转过最后一排书架就看见了徽媞,徽媞听到人来,抬头见是他,喜不自禁地跳下来,喊着“先生”走过去。
“公主,”卢象升拱一拱手,和颜悦色问道,“你看的是什么书?”
徽媞翻过书皮,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念道:“牡、丹、亭。”
“我看看。”卢象升伸手。
徽媞听话地放上去。
卢象升接过,看都不看,重新放回了书架上。
徽媞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此人,”卢象升指着“汤显祖”三个字,淡淡道,“是泰州学派的,他的书有些邪,年纪小的时候不要看。”
“哦。”徽媞点点头。她本就是看着玩,也不在意,见正对着她有一本书,封皮花花绿绿的,怪好看的,她爽快地抽出来,一边翻一边笑道:“这是什么,好像挺有意思的。”
卢象升把眼一瞧,登时变了脸色,伸手夺走,塞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怎么了,这金瓶梅也是邪书吗?”徽媞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
卢象升沉默片刻,一本正经道:“比刚才那个还邪。”
“先生看过吗?”徽媞歪着脑袋,问。
然后,她很难得地,看见这个一向严肃的人发窘了。
“没有。”卢象升羞涩而老实地回答。
“哦。”徽媞笑一笑,仰头看着那本《金瓶梅》,目光中充满了好奇。
于是卢象升默默抽出了那本书,放在最高一层,即使徽媞踩着凳子也够不到。
“先生。”徽媞忽然低低喊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步,背着手靠在书架上,神色苦情而忧郁,“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她抬起头看着卢象升,目光茫然无助。
卢象升怔了怔,温和一笑:“什么?”
徽媞垂下脑袋,看着她和卢象升被夕阳拉长的纤细身影,苦恼地皱起了眉头,“我想跟皇兄说,不当这个公主了,你说可不可以?”
卢象升惊愕,愣愣地看着她。
他的神情让徽媞更苦闷,“先生也觉得我异想天开是不是?我也是这样觉得……可是我真的不想再回宫里。”
她抬头看着窗外,金黄色的夕阳让她迷恋,“我喜欢这里,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一辈子都不想离开这里。”
卢象升断然摇头:“这不可能。”
徽媞怔怔看着他,眼眶里一下子蓄满泪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卢象升温言道,“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就像你一生下来就姓朱,这就是……你的命运。”
“命运在我手上。”徽媞喃喃道。
卢象升有半晌功夫没说话,突然,他精神一振,又恢复成平日里自信昂扬的神态。
“公主,”他清朗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这句话你听过吗?”
徽媞摇一摇头,偏头问他:“什么意思?”
卢象升道:“一个人不经历坎坷和磨难,是不可能成长的。”
徽媞心有所触,细细咂摸着这句话。
卢象升看着她稚嫩的脸上深思熟虑的模样,意味深长道:“公主,你会比同龄人更早领悟人生的真谛。接受你的命运,然后战胜它,这才是一个勇敢的人应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