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场是给阿花准备的,她把每样游乐设施都玩了个遍。因为游客不够,有的设施,比如激流勇进和海盗船不打算只针对我俩营业,被她一顿软磨硬泡搞定。她只在春姐那里干了几个月时间,已经毫无刚来时的羞涩。
再坐公汽返回,一件事让我觉得有趣。22路车空空荡荡,没几个人。我俩坐在中间,隔了过道那一排有一个人上车就打瞌睡,脑袋枕着车窗玻璃,车开动后,随着车的晃荡,那人脑袋像一把鼓槌捶得车玻璃啪啪作响。阿花一直扭头盯着那人,她一扭,我就发现她脖颈那么颀长,颈根子处溢出一股野花的清芬。公汽开至猴托,阿花突然站起来走过那边,拍了拍睡觉的乘客。拍了几下没拍醒,她似乎有些着急,几乎是将那乘客掐醒。
“怎么了?”那乘客惺忪地睁开眼看看阿花。
“呃,没什么。”
阿花又站起来走向我这边,朝我挤挤眼睛,还朝我吐了吐舌头。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轻声告诉我:“我还以为那个人死了!”我猝不及防地笑起来,手不自觉搂住了她的肩,并问:“要真的死了,你怎么办呢?”她咬咬牙,回答不上。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是有点喜欢她。
晚上心情不错,想着白天的情景,看着电脑中播放的《静水深流》,两不耽误。一集播完,我注意到右下角的时刻表,这部电视剧每集时长41分钟,比《抗日神鹰》短一分半钟。我忽然开了窍,赶紧打电话给符启明。他也没睡,迅速接听。“怎么了?”
“我刚才才注意到,《静水深流》每一集比《抗日神鹰》短一分半钟。”
符启明说:“呃,你的意思是?”
“你想,中间插播的广告顺序、时长完全一样,但两个片子每集有时间差。这就是说,我用《静水深流》套《抗日神鹰》,播放速度就会有时间差的积累。两集的时差是三分钟,你自己推算一下,发案那天九点四十七分,应该正在播放《抗日神鹰》十九集的第七分钟内容。这和你估计的情况完全一样。”
我以为他会兴奋,但他语气意外地平静。“花这么多时间证实了这一点,也不够啊。哑巴杀了人跑出来,肯定心慌意乱,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要关电视?就因为电视上正好有黄色镜头?完全靠巧合来解释,怎么办得成铁案?这种情况下,凶手应该看都不看电视。最合理的解释,是老李当时吼了一声,凶手怕引起老李的注意,怕案情过早暴露,才顺了老李的意思关上电视。哑巴他听不见啊!这里面的漏洞,绕不过去。”
我是照他思路办事,办成了又被他推翻,当然也是意兴索然,关了灯睡觉。
案件了无头绪,我爷爷却突然去世。接到父亲的电话,想着命案还没破开的谜团,我不由得感慨: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不对啊,我意识到这诗句和我面临的情况并无瓜葛。到底怎么表达此时心境?看样子还要问问符启明。唉,生活中真是越来越离他不得。
我请假三天,回广林县都头乡守灵。所领导委派光哥开一辆车送我回县城。车后面摆了几个领导亲自题字的花圈。伍能升、老彭和闪雄也请了假陪着我去,光哥正好解脱,叫伍能升开车。他说他家里还有点事。
符启明天黑以后开了一辆车赶到都头,除了春姐,阿花竟也跟着来了。我在大门口放着小响鞭迎接时看见阿花出现,问她怎么也来了。
“不来就没机会了。你就只有这一个爷爷。”阿花蹦蹦跳跳要往后面走,想加入妇女的队伍帮着干什么活。
我头皮立时发麻,跟符启明说:“赶快把她管住,不要让人看出来她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打自招你这叫,给哥哥说说,你俩到底啥子关系哟?”他招牌似的坏笑,顺嘴操起了川普。
守灵是很沉闷的事,谁也没资格要求前来吊唁的亲友连续三天愁眉苦脸。我父亲租来了一溜自动麻将桌。我占了一台,所里来的人可以玩这个。符启明麻将打得不好,兜里的钱不够输,很快下了桌。我七叔主动找过来补位,一上桌就连说谢谢。他是杀手级人物,兜里一般不塞钱,谁敢邀他上桌他就先行致谢,把别人都看成了ATM机。和我们几个打,他太过轻松,嘴一刻不闲,深切缅怀我的爷爷。伍能升和老彭一边输钱一边听着絮叨,估计头痛欲裂,但在这场面上,这个话题似乎不容拒绝。符启明闲着没事,坐一边听得最认真,和我七叔搭上了话。有人搭茬,七叔像是听到了喝彩,说得更来劲。七叔跟他介绍我爷爷,人送绰号丁老聋,但没有全聋,还能听得到一些声音,但不是每个人说话他老人家都能听得见。七叔提到这个,符启明眼睛就是一亮。非但他,最近一阵我的思绪也绷在命案上,突然想到了什么。我摸着一个七筒,打出去,抬一眼看看符启明,他的眼底闪过一道薄光,同时扭头看了看我。我俩的目光在空气中碰了一下。
符启明又转向七叔,问:“不全聋,就是残余听力,是吧?”
“残余听力?”七叔说,“就是耳朵不好,说聋又不是全聋,有时候能听到一点声音。而且,也怪,不是说声音越响他就越能听见。春天他听不见打雷,但有天他躺在椅子上打瞌睡,一只大马蜂飞到他耳边扇几下翅膀,嗡嗡嗡叫几声,他不知哪根筋接通了,竟然醒了过来,要我帮他撵走马蜂。”
老彭插进来问:“打雷都听不见,马蜂叫听见了?”
“呃,真是这样,不是亲眼看见的我自己也不信。”
“那会不会,不是听见了声音,而是听到马蜂扇翅膀的振动?”
“振动?谁知道……就算你说的振动,还不是用耳朵才听得到?”七叔又收走老彭打出的幺鸡。
那边有了响声,道士班开始新一轮法事,作为孝孙我必须跟着道士跪拜绕灵,有好几个小时的忙活。符启明站在一边听道士们唱经,嘴里也念念有词。很多经文他也是会唱的。道士将七通经文全部唱毕,我已经累得散了架,踉跄着找一张椅子坐下来,不一会儿就睡过去。阿花将我拍醒时,天边已经麻麻亮起,远处山脊晕染着一道白光。
“我们要走了。”春姐走到我跟前,抱歉地说,“昨天半夜我那里又出事。昨晚不走,现在一定要赶回去处理。”
“早说啊,处理事情要紧。你们用不着客气。”我也不好挽留,看着符启明将车子开来,载着两个女人往佴城开去。
按本地习俗,死了人停灵三天两夜,爷爷次日拂晓上山。埋葬了老人家,我还要守着父亲,说些安慰的话。起码还要在这乡下待两天,我忽然觉得两天有些漫长。按说这是不应该的事,死的是我爷爷,他一辈子也只死这一次……我还是觉得漫长,因为我想查一查与“残余听力”相关的一些资料。我预感命案最后一个疑难问题即将得到解决。我脑袋为此而发热。
吃午饭时我离开都头乡,去了距都头最近的水溪镇,那里才有网吧。我百度了诸如残余听力、听力损伤、听力障碍、弱听、部分失聪之类的词,搜索到的结果大都与我所要的信息无关。百度揣不透我的意思,我也找不到最恰当的关键词让它提供给我最想获取的信息。我在网吧里搜索个把小时,仍然一无所获,心里想着爷爷的灵堂也不能离开太久。买了一瓶劣质的冰镇饮料,喝下去,提了提神将搜过的词条再搜一遍,终于搜到这么一条:
加拿大新不伦瑞克省一家特殊教育学校(附设医疗、医学科研机构)医学博士安德鲁·克劳吉尔长期从事青少年弱听的治疗与研究。克劳吉尔博士在与弱听少年的接触中发现,某些听觉神经瘤与遗传性弱听的患者,残余听力虽然几近于零,但对于特定声频的振动有特殊的感知能力。患者耳蜗仍能感知振动,但因听觉神经瘤的挤压阻断或病理阻断,耳蜗振动无法传递给听觉细胞,无法传入大脑皮层分析,患者残留的仅仅是耳蜗对振动的感知。这种感知,严格地说已不属于听力范围,但患者对振动做出一定的反应,易被人误认为是弱听或残余听力。经克劳吉尔博士对遗传性弱听患儿深入研究,发现他们出生后,残余听力或对振动尚存的一些反应能力,容易被父母忽视,直接将其当成完全听障患者。由于失去了早期的听力训练,这些患儿残余听力或者对振动的微弱反应能力会慢慢消失。但某些患儿因居住环境的原因,受到特定声源或者同频噪音的反复刺激,日后会对单一的、特定的声频的振动有特殊感知能力。譬如,一位居住在锯木厂附近的患儿塞拉,就能感知“Z”发音的声频振动;一位铸件厂业主的小儿子托比,就能辨别“K”发音的声频振动,因其家庭工厂里的大型冲床工作时反复发出“Kuang Kuang Kuang”的声音。根据这一发现,克劳吉尔博士致力于开发一种新型助听器,这种助听器并非简单地放大音量,而是将各种声音转换成患者能感知的频振范围。这种助听器虽然不能帮助患者听辨语义,但能让他们有效地感知附近声源的存在……我松了一口气,心想,百度大神,我真想请你吃冷饮。你喜欢哈根达斯还是绿豆冰?
晚上,我脑袋里慢慢拼凑起杀人现场的情景。终于将杀人的全过程拼凑完成,我脑子马上又重播一遍,犹如电影,但时断时续;重复若干次,画面越见清晰,“播放”也是越加流畅……爷爷在遗像里与我隔空相望,频现微笑。我拨出手机打给符启明。我嘴唇预先嚅动起来,想着怎样将脑袋里那些影像转换为文字向他描述。他又不在服务区。
7.失意者
我一回到派出所,就听见他们说夏新漪的案子破了,心里“咯噔”一响。我没有多问,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闷坐着。我基本可以肯定,是七叔那几句话打通符启明任督二脉,他得以迅速抽丝剥茧,解决了破案思路中存在的所有疑难。但我也不得不佩服符启明,只那一句话,他就全通了。符启明跟领导们分析案情,和盘托出自己的思路时,也提到我和伍能升,但领导怎么看呢?我和伍能升只是符启明一嘴带过的两个名字,不但不会引人注意,反倒衬托了符启明公正无私的品质。
我还时不时想起了爷爷,过一阵还要回去给爷爷立碑。到时我要告诉他老人家,爷爷,你想给个启发保佑我,但是劲使偏了,让外人捡个便宜。爷爷我对不起你!下次有什么好事把给我,扔准点哦!
九点多,闪雄拍我的房门把我叫醒,要我去四桥上面吃宵夜。“必须去,全所的兄弟能来的都来了,要提前祝贺你们几个。”
“怎么了?”
“真不知道?哑巴周壮已经承认了!”闪雄说,“这么隐蔽的事情,你们也摸得一清二楚,只有佩服。换成是我,凭空让我编也编不圆。快去!”
四桥之上,所里的兄弟来得很齐,兴致很高,几箱啤酒码在一旁,层层叠叠。符启明稍后才和童副所过来,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我盯着符启明,他尽量不看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上网搜了有关“残余听力”或“弱听”的词条。他拿来说事的依据是以前曾碰到过类似情况,并说辽宁省和陕西省都曾有相关案例,可供参照。他以前哪会碰到类似情况?分明是我爷爷耳聋的情况让他开窍的。有些兄弟还不清楚整个破案思路,童副所抢着告诉他们。但是童副所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碰到表述不清、不准的地方就偏起脑袋要符启明补充。符启明不会抢了他的兴致,补充也是点到即止,让童副所相对连贯地说完整个过程。
他说得再磕巴,我也听得明白。甚至,用不着他说,整个案发过程我也可在头脑中清晰呈现出来。他昨天跟领导说出了自己的思路,乍一听太过玄虚,仔细一想又是合情合理,得到领导的初步认可。今天上午,由他设计的求证方案得以实施,并收到预想中的效果,这才将哑巴周壮正式逮捕。从聋哑学校请来的手语老师配合讯问。没多久,这孩子便用手语认罪了。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手语老师双手累得抽筋,终于将案件的细枝末节问得一清二楚。
符启明对案发情况的推断,哑巴周壮承认的事实,以及我所分析的,三者之间稍微有些出入,但大的方向完全一致。
哑巴周壮那晚跳进隔壁院子,轻车熟路摸到了门。他明明看见这一家好久没人出入,推开门,却有个女人躺在沙发上,半死不活。电视机开着,但哑巴听不见;因角度问题,刚才也没看见荧光屏散发的淡淡光晕。若听得见,他就不会犯这错误。意外碰了面,两人盯着对方。他并不害怕,进到这个院子他有些肆无忌惮。这已不知是第几次进来了,即使被抓,徐家人也一次次放过他。这一晚,哑巴并不认识眼前的女人。女人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古怪,同样并不害怕。这场面,像两只幼兽撞了面,估摸着对方势均力敌,彼此转个身走开便是。
正要走,哑巴却见那女人朝自己招手。女人一张惨白的脸有了一丝微笑,微笑使她面皮皱起的地方乍然有了血色。那点血色在整个脸颊洇开。哑巴感到不安,但鬼扯脚似的走了过去,坐在女人身旁。天气这么热,女人衣衫不整,哑巴只穿了一条秋裤。哑巴个高,身材算得蛮好。女人摸他,他脑袋有些发蒙,但也不拒绝。女人将哑巴摸了一阵,气息越来越粗重,心一横,把哑巴往相邻的卧室里拽。
都说吸毒的人丧失****,其实是个常识错误。毒品有很多种类,有的是抑制剂,有的是兴奋剂,有的是混合型,使用后的反应各有不同。吸毒者进入谵妄状态,在幻觉指引下,有时候,****也会强烈地爆发,不知羞耻。符启明这么跟领导解释夏新漪那晚的情况,我倒是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