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把手的权威,又有那些分享到利益者的大力拥护,吕有顺只得表态同意。以前的领导小组,除了吕有顺这个组长,压根就没设副组长,如今冒出来四个副组长,论级别还都是市领导,一言九鼎、独掌大局的好日子,注定要和吕有顺说再见。
事件落幕后,有些官场老人评价,比起吕有顺,陶定国更懂得权力的真谛——权力的本质就是利益分配,它的最高境界是分享,最大忌讳是独占。
与陶定国斗法落于下风,在省领导眼中,吕有顺也未必得到多少青睐。上周杜林祥与某大型银行洪西分行行长张清波打乒乓球时,张清波说起一则见闻。据张清波说,河州财政局爆发窝案,局长以及多名副局长落马。尽管吕有顺并未牵涉其中,但这名局长是外界公认的吕有顺的爱将。
省委书记来河州调研时,又提到这件案子,对吕有顺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要他吸取教训。接下来,对市委书记陶定国就没那么客气了,当着众人的面一顿痛批。张清波就在现场,他回忆说:“陶书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儿地检讨,可话还没说几句,又被领导打断。”
杜林祥起初不解:“省委领导给吕市长留情面,是好事啊。”
张清波摇着头:“被领导骂,不是坏事,说明领导把你当自己人。领导对你客客气气,说明你根本没进人家的圈子。”
见杜林祥似懂非懂的样子,张清波讲起一则典故。蒋介石过世后,蒋经国将他父亲生前的几任侍卫长请进官邸。蒋经国对众人执晚辈礼甚恭,但唯独有一个人例外,便是郝柏村。郝柏村当时不满六十岁,在历任侍卫长中算资历较浅的。蒋经国对他指指点点,说他这里没做对,那里要改正,还要他多向前辈请教。郝柏村立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
离开官邸后,一位受到礼遇的侍卫长垂头丧气。旁人大惑不解,他解释说,小蒋把我们当成他父亲的人,人家如此客气,是感谢我们忠心耿耿伺候他父亲多年。郝柏村不同!小蒋把他当成自己的心腹,那还客气什么?
此话果真被言中!郝柏村日后飞黄腾达,成为蒋经国时代台湾政坛最耀眼的明星。
讲完这个故事,张清波摇头叹息:“我看省委领导,是把陶书记当成自己人,打轻一点打重一点都没关系。至于吕市长,唉……”
听了这番话,杜林祥不由得心头一紧。吕有顺与张清波,不仅与自己私交甚笃,更是事业上必须倚靠的两座大山。吕有顺的仕途,某种程度也与自己息息相关。正因如此,杜林祥更得使出浑身解数,把吕有顺看重的这场画展办好。
杜林祥看过画展的相关资料,这名旅法画家叫李晴,是位三十出头的美貌女子。杜林祥深信,吕有顺心中看重的,绝不是李晴的什么画家身份。
电梯门打开,吕有顺的秘书已等候在此。握手后,秘书低声说:“吕市长在办公室等你,其他来汇报工作的,都被我挡下来了,等你这边谈完,才放他们进去。”
今天没有公开活动,吕有顺的头发没吹,脚上穿一双黑色布鞋,正在座椅上看报纸。见杜林祥走进来,他将报纸往桌上一撂:“画展定在后天,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一切就绪。”杜林祥说,“地点就安排在纬通大厦内的五星级酒店。环境很高档,外人也不会打扰。”
吕有顺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我大概八点半过来。”
杜林祥说:“我在地下车库等着你。还专门准备了一台电梯,咱们从车库直接上去,中途在任何楼层都不会停。”
“很好。”吕有顺点点头,“客人们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杜林祥说:“安排好了。李画家,还有北京来的胡总,以及香港的几位企业家,都安排在总统套房。其他随行人员,入住酒店的商务单间。”
吕有顺说:“把胡总和李晴的套房安排在同一个楼层,彼此隔得越近越好。”
杜林祥听吕有顺说过,胡总叫作胡卫东,与李晴是大学里的师兄妹,这次画展,背后正是胡卫东一手策划。杜林祥心中暗笑:日理万机的吕市长,考虑问题时也很细致嘛!
“画展结束后的晚餐呢?”吕有顺问。
杜林祥说:“按照您的意思,不要上大餐,体现地方特色,我就安排在郊外的一个土菜馆。这家餐馆的味道很好,做的全是河州家常菜。当天我们包了场,不会有其他客人。”
吕有顺将双手叉在胸前,思忖了一会儿:“弄点家常菜是不错,但跑那么远,总归不太方便。能不能把厨师请过来,就在纬通大厦里吃?”
杜林祥说:“没问题,我马上去联系。索性就在大厦顶楼的包间,那也是纬通集团宴请贵宾的地方。”
有关画展的所有细节已安排妥当,杜林祥准备起身离开。吕有顺倒记起一件事,说道:“你们企业是不是在河州新机场门口,弄了一个大幅广告,是宣传纬通大厦的?”
杜林祥不明白吕有顺为何忽然提起一个广告,他点头说:“有这事。”
吕有顺说:“回去把广告语换一下,有人提意见了。”
杜林祥从来不是一个舞文弄墨之人,广告语的具体内容都是营销部的人定的,自己也记不清楚。杜林祥不解地问:“广告语,换什么?”
吕有顺说:“广告上是纬通大厦的图片,配了一句广告语:河州,从此以我为中心。”
杜林祥记起来了:“对,是这么写的。纬通大厦是河州最高的建筑,也是整座城市的地标,地址又正好处于河州新城的中心,营销部的人就想出来了这句广告语。怎么,有什么问题?”
吕有顺淡淡地笑着:“我是觉着没什么问题,但有些吃饱了撑着的人有意见。他们说河州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不以党委为中心,要以一家私营企业为中心?”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杜林祥既惶恐又愤怒:“这他妈什么狗屁话!”
“的确是狗屁话。”吕有顺的脸色很不好看,“不仅是我,包括陶书记,还有大多数市委常委都对这些议论不以为然。不过从另一方面来想,换个广告语嘛,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为此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吕有顺又说:“我今天不是给你下命令,只是朋友间的一个提醒。有些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作为商人,杜林祥当然不愿冒引火烧身的风险。他点头说:“回去我就让人换。”
回公司的路上,杜林祥想起这段小插曲,只觉既滑稽又可气。但从这件事上,杜林祥也明显感觉出,经历过宦海中的无数风浪,吕有顺身上的霸气不再如当初。以作风强势著称的吕市长,也拾起了中庸之道。
画展当天,吕有顺准时来到现场。画展的主角李晴与胡卫东,却是姗姗来迟,直到上午九点过,还没从宾馆套房里出来。吕有顺领着杜林祥以及几名专程从香港飞来的企业家,在画作前端详了好一阵。众人一边看,一边交口称赞。杜林祥不知道别人是否真懂画,反正他自己是狗屁不懂,但这丝毫不影响无数个“好”字从自己口中说出。
九点半,主角终于亮相。李晴主攻的是西方油画,今天却穿了一件中式旗袍,配上她精致的身材,甚是得体。一旁的胡卫东,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米黄色的休闲西装,脚上是一双圆口布鞋。
吕有顺赶紧上前与二人握手,胡卫东说了些“这次画展,麻烦吕市长”之类的客套话。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李晴领着众人又在展厅走了一圈,每到一幅画前,她都会做一番讲解。吕有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会发问。李晴的回答也很得体,尤其是她笑起来时,脸上的小酒窝特别可爱。
杜林祥不懂画,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已炉火纯青。这一圈走下来,尽管胡卫东与香港过来的几名企业家几乎没怎么说话,但仅凭着彼此间的身体语言与眼神,杜林祥已将众人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先说胡卫东与李晴,杜林祥百分之百肯定这两人不是普通的大学师兄妹关系。当然,他们更不可能是正大光明的夫妻。是红颜知己、情妇抑或小三?管它呢!这些词语,在杜林祥心中,原本就没什么差别。
至于香港过来的几名企业家,应该和胡卫东、李晴原先并不认识。看样子,他们或许是吕有顺的朋友。吕有顺在香港工作多年,在当地企业界人脉深厚。
参观完画展,吕有顺对胡卫东说:“胡总,我一会儿还有个会,就不能陪你们了。晚上就在这座大厦,我略备薄酒,大家再一醉方休。”
胡卫东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
吕有顺又扭头对几位香港企业家说:“诸位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一会儿有什么安排?河州有许多风景名胜,下午去参观一下?”
一位香港企业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河州的风景再美,也不如李小姐的画美。吕市长你去忙,我们还想再仔细看看李小姐的画。”
“你们可真是识货。”吕有顺点点头,“河州的风景名胜就在那儿,什么时候去都有。李小姐的绝世佳作,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
临出门时,吕有顺又叮嘱杜林祥:“大家是在你的大厦里,你可要尽好地主之谊。”
杜林祥忙不迭地点头:“能为大家效劳,不胜荣幸。”
吕有顺走后,这群香港企业家又围着李晴的画作转了好几圈,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后来,终于有人开口说:“李小姐,不知我们能否收藏几幅你的大作?”
李晴有些为难:“办画展前就说好,只是展览,不对外出售的。”
一位香港企业家仍旧心有不甘:“看在朋友一场,你就不能破破例?”说完,他又以求助的语气对胡卫东说:“胡总,麻烦你帮大家敲敲边鼓。”
胡卫东看着李晴:“吕市长为这次画展出了不少力,这些企业家都是吕市长的朋友,你看……”
李晴犹豫了一下说:“既然是朋友,索性就送几幅给大家吧。”
对面的人连忙摆手:“这些画饱含李小姐的心血,如果白送,我们反而不敢要了。”
站在一旁的杜林祥看着两边你推我让的样子,心中哂笑。他知趣地退出现场,摸出一支烟点上……
晚宴定在六点,吕有顺提前半小时就赶到。杜林祥听大厦工作人员说,香港过来的几位企业家,一下午都泡在胡卫东的套房里,看样子双方是成交了。李晴卖了几幅画,收了多少钱,杜林祥不清楚,也不想去打听。
对于胡卫东,吕有顺始终是恭敬有加的模样,酒桌上还介绍起近年来河州的发展情况。胡卫东仔细听着,却没有搭话。
饭局的气氛很融洽,吕有顺与胡卫东甚至聊起各自的童年时光。吕有顺感慨不已,说自己家里穷,父母走得早,全靠舅舅拉扯大。胡卫东倒是来自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国企工厂的工程师,从小生长在厂区大院里。父母前些年已退休,如今移民到了国外。
听着这些,杜林祥心中一阵纳闷:这个胡卫东,只是一个生意人,没有一官半职,父母也不是什么权贵。以吕有顺的身份,犯得着同这种人套近乎?
敬酒时,杜林祥客气地说:“胡总是京城里的大企业家,欢迎你来河州投资发展。到时也好有机会向你请教。”
胡卫东说:“杜总才是大生意人,是我该向你请教才对。说到生意,我虽然在河州没有什么动作,不过在洪西省下面的一个地级市,却投资了一个旅游项目。杜总有兴趣,我们也可以合作嘛。”
“真能与胡总合作,简直是荣幸之至。”杜林祥依旧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胡卫东也是老江湖,一眼看出杜林祥的心思,没再多说什么。
晚宴结束后,吕有顺亲自将胡卫东送回房间,两人又在套房里聊了一个多小时。杜林祥一直等候在外面,今晚他还有最后一项任务——送吕有顺回家。上午参观画展时,吕有顺带着秘书与司机,出席晚宴时他却将秘书支开,还告诉司机不用等他。
钻进轿车,吕有顺拍着杜林祥的肩膀:“这次画展很成功,辛苦你了。”
“这是哪里话?没做好的地方吕市长还得多担待。”杜林祥露出标志性的憨笑。
吕有顺吩咐道:“他们明天就要离开河州了。香港来的朋友你不用管,就把胡总与李晴送去机场。我跟机场也打了招呼,直接走贵宾通道。”
杜林祥对胡卫东的背景的确好奇,他试探着问:“这个胡总,在北京做什么生意?”
“生意?”吕有顺冷笑一声,“没个谱啊,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或者说人家做什么,什么就赚钱。”
“天下还有这种生意!”杜林祥更加疑惑,“刚才听胡总说,他家里没什么背景啊。”
吕有顺盯着窗外,好一阵才转过头来:“林祥你不是外人,实话告诉你吧,胡卫东是个好命人,他没有好爸爸,却有个好同学。”
与晚宴上的谈笑风生不同,此刻吕有顺的神情略带几分苦涩:“胡卫东的确是个平民子弟,可他的大学室友,却是位背景深厚、手眼通天的人物。胡卫东此前一直在一家央企工作,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几年前他的那名室友从国外归来,胡卫东辞职做起生意。那名室友身份特殊,好些时候不方便抛头露面,只得把胡卫东推到前台。”
杜林祥明白了,胡卫东只是一双白手套。白手套尚且能令吕有顺恭敬有加,背后那只手,能量该有多大!胡卫东今年不到四十岁,他的室友,年龄应该也相当。这种年纪的人,如果是自己在官场打拼,还远未到出人头地的时刻。胡卫东的同学究竟是什么背景,杜林祥已能猜出个大概。
一路上吕有顺的话不多。杜林祥知道吕有顺还算是个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对于长袖善舞、曲意逢迎那一套,骨子里是排斥的。像今天这样的聚会,吕有顺有喜悦,更多的却是无奈。
需要贵人提携的,何止一个吕有顺!如今的杜林祥,更不乏攀龙附凤的热情。第二天送胡卫东去机场的路上,杜林祥一本正经地问起胡卫东在洪西投资的旅游项目,并表达出十分强烈的合作意愿。
胡卫东呵呵笑道:“杜总有兴趣是好事啊!我立马让人把项目资料传给你,回头咱们再琢磨一下具体的合作方式。”
3 做生意就像谈恋爱,有时不能过于主动
正当杜林祥忙于在河州张罗画展时,庄智奇已经带着高明勇、尹小茵与祝天瑞飞抵香港。
一行人乘坐下午的航班,到达香港时已是傍晚时分。飞机上的茶点似乎不顶事,庄智奇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高明勇对香港很熟,他在赤角机场里找了一家埃及餐厅,安排大伙坐下来。这家餐厅在机场美食区里很有名,是正宗的中东风味。餐厅里的服务员基本来自国外,所以点菜必须用英语。高明勇操着蹩脚的英语,点了这里最出名的羊肉三明治,招呼大伙一起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谷伟民安排了轿车在机场外等候,并提前为他们订好了宾馆。一行人上了车,直奔市区而去。车上,接待人员用一口港式普通话介绍说:“谷总本来要亲自接机的,可临时要接待新加坡的客人,就赶不过来了。他为你们预订的是香港半岛酒店。尽管香港的高档酒店多如过江之鲫,但唯有半岛酒店最能浓缩港岛的百年沧桑。”
庄智奇很多年没来过香港了,但对于半岛酒店并不陌生。号称“远东贵妇”的半岛酒店,在1928年开业时,就成为当时亚洲最豪华的酒店。此后,这里曾作为英军的临时军营,二战期间又成为日军指挥中心。1941年香港沦陷时,港督也是在这里,向不可一世的日本军队递上投降书的。
原先的酒店只有七层,呈H形。到1994年时,酒店进行了扩建工程,保留原建筑的同时,在北面加盖一幢三十层的新楼,楼顶还设有直升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