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力当真钻进那辆拉风的银色小轿,一脸高傲地开车走了。有了马勇敢这样昔日工友陪衬,他的成就更显光辉绚烂了。
马勇敢茫然伫立街头,抓着那张镀金名片,该何去何从?
他本可以请求陈大力赏他一碗饭吃,赏他一个工作,但他没有开口……
马勇敢去了劳动力市场,像牛一样站在那里,等待着有人来挑选。许多和他一样的男人,翘首望着那扇敞开的大铁门,希盼有一辆车驶进,有一双眼睛能发现自己,有一根手指能对着自己轻轻一点……这些人中有的举着广告牌,一张白纸写着黑色的毛笔字,水暖工,电焊工……几拨人来,用车装走了一些劳力。
时间在知了的闷鸣声中慢慢地走着,大地被烤得滚烫滚烫的,挨着马勇敢身边的一位汉子,他蹲着说:“这鬼天气,等活都这么累,干活那还受得了。“
“大叔,你好像在庆幸自己未被挑走哦。“
“鬼话,找到活,第一件事就是买两根冰棒过下瘾,妈的,市场茶桶里的水喝光了,也没人来添,就知道要钱。“
“五块钱入场费,估计只有这待遇了……大叔,该吃午饭了,下午你还来吗?“
“肯定地……“
市场门口,有两块五一份的路边盒饭买。
马勇敢蹲在盒饭推车旁,把菜盒放到木板凳上,夹了一夹咸菜放入嘴里,又一口吐出,他说:“大嫂,这么咸,怎么吃啊?“
卖饭菜的妇女笑着说:“干体力活的流汗多,吃咸点,补充盐分,长力气的……“
身旁蹲着的两位,吃得津津有味,还冲自己傻乐,马勇敢也学他们的样子,把菜夹放到饭上,一起和着扒进嘴里……
那位大叔被雇主挑走了,他临走对马勇敢说:“小伙子,叔教你一条成功秘诀,见着雇主来了,你要主动冲他们笑,别绷着张脸,正眼也不瞧人家老板,好像你比他们还大……“
下午就要过去,剩下的,多是愁眉苦脸,目光无助的,多是显老的。
市场要关门了,像马勇敢这样年轻被挑剩,市场看大门的表示了十足的惊讶,他说:“早上你进场时,我认为你上午就会被挑走,没想到啊……小伙子,别灰心,你的票还有两天有效期,明天继续来,说不定有好运的。“
马勇敢的心情是灰色的,人才市场他不敢进。劳动力市场,他又成了别人不要的,一个大好青年,真的如此不具竞争力吗?
袋子里就那么点钱,开支必须控制的,早餐中餐合起来不超过四块,晚餐不超五块,抽一元八角一包的香烟,除去一月房租七十,还能坚持一个月……伍强送给他的手机早就欠费停机,被他当成钟表和计算器在用了。
天气炎热,时间过得特别慢,站在劳动力市场的树荫屋檐下,马勇敢直觉得自己是透明的,不存在的,老板们,经理们,从他身前走过,目光一秒也未在他身上停留过……最后一天,卖盒饭的女人都和他熟了,一见他出来便打招呼:“还和昨天一样的饭菜,对吧。”
马勇敢无精打采地哎了声,接过饭盒,蹲下,扒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咀嚼着,卖饭大嫂说:“说真的,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在这市场不多见,在那个人才市场倒是蛮多的……你怎么不去那里试试运气呢?“
“起码中专以上学历才能进,我一中技……哎,书读少了。“
马勇敢靠着那棵树,烟抽得只剩下一小截,他拿出手机看了看,五块钱还有半个小时就全完了。这时,一辆金杯驶进市场大门,马勇敢精神振奋了一下,今天人本来就少,此时,市场里只剩下三个人,那两个都是民工打扮的中年人,四十多岁吧,也没有广告牌,他有希望的。金杯车停了,从车上走下一个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青年,他径直向着马勇敢三人走来,那两个叔叔上前走了走,喊了声老板,马勇敢是又失先机了。
“卸十吨货,两百元,谁去??“
“我去……我去……“
“你呢?去不去?“
“我……不去……了……“
“为什么?“
“十吨,感觉吃不消……”
“好,你们两个跟我走,吃点亏,把货卸了,一人挣一百……”
金杯车开走了,马勇敢成了孤家寡人。还有十分钟,在这些树下守了三天,那只傻兔子怎么还不来哦。马勇敢的心情说不上焦急,却有着说不清的颓废。当那辆普桑停在他面前,当他最后的机会唰地停在他面前,他用玩世不恭的目光迎着向他走来的背头先生。
“你——跟我走。”
“噢——”
“听见没有?”
“听见了,去派出所吗?”
“猪猡,我请你去干活,去挣吃饭的钱。”
“你才猪猡,老子不需要,拜拜。”
大背头动手就要打人,马勇敢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说:“打吧,打着了,老子就跟你吃一辈子。”
离开劳动力市场的办公室,眼前似乎豁然开朗了。
马勇敢没去搭乘那趟开经住处的公车,信步走着,到了立交桥上他站了站,那么多高房子,那么多广告牌,多热闹的城市,数不胜数的小车,大车,它们的轮子滚得多么快。
天色渐暗,城市灯光亮起,多美的夜,多美的城市……
走到丁哈的大学门口,马勇敢真切地感到了肚子饿,他决定奢侈一回,他走进了校门边上的饺子馆,要了两瓶啤酒,一碟花生米,一份羊肉水饺……肚子感觉踏实了,头脑感觉有点迷糊了,他又走进网吧,假期的网吧没有了喧闹,几个高中生模样的,带着耳机坐在电脑前。
妮像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消息铺天盖地的,言辞间尽是关心之切,让他顿生感动,这些日子,每天想的都是找工作,找工作,极少想到那个和自己有亲密接触的南方女孩……
“最近特别郁闷,手机欠费停机,在劳动力市场站了三天,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又不想回去……感谢你的关心,我人很好……”
妮不在线,马勇敢怅然若失,点开了一部电影,心思又不在电影上,一个小时的钟到了,起身,转身……
生活像碎片似的,怎么拼也拼不出称心的图案。工作好似夜间的鸟儿,藏在暗处,一声不响。马勇敢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天气热得他无法入睡,蚊香点着,只为了检验蚊子的生存能力,拍死几只,嗡嗡声仍旧不断……
不经意间,在报上看到一则招工广告,一家网络公司招聘维护工程师。
工程师,那是马勇敢想都不敢想的一个头衔,细看了一遍,条件还是那么简单,只要有吃苦耐劳精神,年龄20至25之间。他决定去试一试,夜间的机会之鸟叫了一声,怎么着,也得寻去看一看的。
“中技?内部技校,对吗?”
马勇敢不自信地点了点头。
“暂住证办了吗?“
“没办。“
“盲流?“面试的男人用圆珠笔碰了碰鼻梁上的眼镜框,然后看着马勇敢像在等着他回答。
“是的,挺盲流的……来这省城前没想过工作这么难找的……“
“好了,你被录用了,看起来你真是个老实人,好好干……我们需要能吃苦耐劳的老实人。”
公司名‘金谷’,挂着网络公司的牌子,主要经营项目是食堂餐卡,又名智能卡,员工有四十多人,规模不算大。
试用期一个月,试用期工资七百。智能卡维护部有二十一人,办公室负责接电话的是个女的,二十六岁,长相一般,一米五多,成天守着台联网的电脑,听说正和一个网上博士生热恋,她说话音调挺高,她说:“马勇敢,这是你师傅,以后跟他一起干,什么事都要听他的,知道吗?”
师傅李国,比马勇敢大两岁,矮三厘米。他说:“梁总招工都招出创意了,那么多中专生,大学生,他不要,招回了你这么一位……是中技生马勇敢吧。”
“对,我是中技生。”
“小马,我不是说你不行,只是感慨,在这大学毕业生满天飞的暑期……恭喜你,幸运地获得了这一份工作。”
没有更多寒暄,别的人又开始忙碌,他们在工作台上对着电路图纸使用着电烙铁,万用表,对付着一台台拆开的食堂窗口餐卡旧机,马勇敢仿似被隔离了,他无所适从,摸了摸胸口挂着的过塑牌子:“我是系统维护工程师吗?”
李国看了看他,笑着说:“这里有空椅子,你随便坐,不要那样拘谨,大家一个部门的,大家都是工程师,呵呵。”
李国拿出两张电路原理图,问:“电路图看得懂吗?我们工作挺简单的,就是对着电路图查故障,平时主要是维护餐卡系统……”
马勇敢技校学到了什么?一些矿山工作都不太用得上的知识。而且,技校根本就是放牛,内部子弟才有资格考的,考上混两年成为一名矿工……他摇了摇头,接过了电路图。
“没关系,你先看着,不懂的问哦,这是暑期,重点就是去新学校布线,装机,装系统……”
电路原理图,马勇敢看不懂,但觉那虚虚实实的好似一张地图,看多了,便能找到一条通向自卑地界的路径,马勇敢说:“你们不是大学生就是中专生,而我,依稀记得起的,就是初中那些知识……这图上符号,倒是有一两个认识……”
李国丢给他一本资料,说:“想干得久一点呢,就把这本资料上的东西吃透,再买些电工书籍给自己补补,对了,计算机的初级操作也得学学……小马啊,你可不要辜负了梁总独特的眼光哦,哈哈……”
“工作难找,得珍惜。”马勇敢想道。
办公室里有空调吹着,马勇敢把那本资料翻来覆去地看着,有一两个同事,趴在桌面上睡午觉,李国笑着说:“小马,看得懂吗?”
“大部分看不懂……特别是这些外国英语……”
“全看得懂你就是天才了……你基础太差了,我直说啊,梁总招你来就是一个失误,换成任何一个普通大学生,我只要稍微点拨点拨,他们立刻就能懂,我们啊,命不好,不快点懂不行,不快点懂就会被淘汰……”
“小马,你也甭用心了,进来了就跟着混呗,现在公司就是这个样子,我想,梁总的意思也在于增加作工程布线的力量,新来的吗,劳力比较廉价……暑期工程一作完,就没你什么事了……”
守电话的接了一个电话,她说:“李工,梁总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李国出去了,坐马勇敢旁边的陈超对他说:“李工人挺好的,他这些天正为薪水的事和公司闹,说话没顾及你的感受了,别介意……这工作说有技术含量还真有,但这公司的管理制度,也容易混……”
陈超将凳子搬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外出维护,大多就是用牙刷刷刷读卡器,换按键,食堂吗,油烟多,除掉油污就ok了,还不行,就把机子拆回来,换芯片,换主板……没谁管的,好混,真的……”
李国拧门进来,他笑着说:“工资给我加了,我舒畅了,小马,准备一下,明天我带你和小陈去向南理学院做一个工程。”
在马勇敢看来,公司待遇真的不错,七百元底薪,试用期一过就涨一千,出差日补贴五十五元,车费全报,做工程还有高温补贴,工程费……到达向南,他们在附近宾馆住了一个三人间,九十元一晚的,李国说:“这鸟公司,出差补贴弄得这样低,害我们只敢住这样规格的宾馆……小陈,等你干熟练了,想他们主动给你加工资那也是不可能的,得学我,跟他们闹,让他们知道人才也不是好欺负的。”
“李工,你有资本闹,你在这公司都干了三年了,我才进来个把月,试用期呢,想不到那样远……”
“你绝对能留下的,小马吗?还得看个人努力……”
作工程,主要就是布线,将通讯线,电源线装进pvc管子里,再固定。
理学院是公司新作的业务,食堂规模大,机房和食堂又不是同一栋楼,得牵钢丝固线。马勇敢抢着扛人字梯,抢着用电钻打孔安固钢夹板,抢着爬高,用小锤子敲水泥钉将管子固定到墙沿……一起干了两天,线基本走好了,陈超被召回,李国教马勇敢怎么安装软件,等机子发来,装好后,还要教他怎么调试……
端坐在电脑前,她肥而短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弹敲,回车过去一条消息后,她轻哼起歌曲,拿起一块小梳妆镜,照了照,脸红通通的,想到网上博士生火热的邀约,她的脸更加潮红了,在网上交往了半年,要见面了,她的心猛烈地跳着。
四年前,大学刚毕业的她找到了一份办公室工作,就是到‘金谷’维护部守一部电话机。一晃四年过去了,当年办公室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不是跳槽就是被炒了,只剩下她还呆在这里,成了后来者的谷姐,满了二十六岁了,不小了……父母老在电话里这样念叨,她心里挺悔的,公司销售部有个姓龙的追求过她半年,见那人是农村出来的,学历比自己还低,只是个专科,她愣是没有搭理,错过了那座山就没有那只鸟儿在叫了,从那后,再没遇到主动追求她的男人,姓龙的孩子都一岁多了,业绩做得好,都在省城买了房子,安家了……
办公室只有她一个人,都出去做工程,搞维护去了。
“守得云开见月明……“还有几分钟就要下班,她高兴地站起,把桌面收拾了一下,在办公室转了几个圈,看着自己的裙裾摆摆,她像个怀春少女般笑了。
谷姐是圆脸,全身鼓鼓的,走在人群里是非常普通的一员。她穿上了新裙子,新的高跟鞋,头高高仰着,她左手挽着一个青绿色的布包包,走到东门公园广场,走到了第五根灯柱底下,她站定,像只天鹅一般,等待着网上博士生的出现……夜呀,刚刚拉开幕布,灯光才刚刚亮起……
可能是观念问题,也可能是办公室电脑没配摄像头,谷姐和博士生从没视频过。当手执晨报的夹克男子站到她面前,她没敢相信他就是心慕已久的博士生,眼镜呢?儒雅的笑容呢?挺拔的身姿呢?男子比她还矮,头发不修边幅,还长着一双三角眼……
“你是谷花花吗?“男子低声问道,样子挺鬼祟的。
“是,你是……你不是会就是……“谷姐摆出了一个防备姿势。
“花花,真是你啊,跟我走吧,一起罗曼蒂克去。“
“闭嘴,我不认识你……“见男子要来拉自己的手,谷姐着急了,连退几步。
“花花,不是说好的吗?一起吃烛光晚餐,我蜡烛都买好了……“
男子从裤兜里摸出四根红蜡烛。谷姐说:“你真是在读博士生?我不相信。“
男子大笑一声,说:“网上的东西本来就不能尽信,我就没相信过你还是处女。“
谷姐庆幸选了这样人多的公共场合,她转身急步就走,三角眼追随了她一段路,直到她走上的士车,三角眼还在后面喊:“花花,你不要走,你太打击我的自信心了……花花,美女见了我就跑,我还能忍受,你这样的恐龙还跑,我真的受不了,网络已经伤透了我纯洁的心灵……“
那些话谷姐听清了,她的心被刺得血淋淋的痛,她流出了眼泪,她叫司机在大桥上停车,站在大桥上,望着滚滚江流,吹着河风,她自言自语道:“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吗?呸,那么龌龊的一个男人……我太伤心了,半年来精心培育的一个美梦,破灭了……“
需要用牙刷的维护工作,马勇敢能独立完成了。万用表,电烙铁,他也用得熟练了。他用心努力过,无奈基础太差,软件的维护,还是只硬生生记住了几个常见故障的英文口令。
暑期一过,工程的忙碌歇了,他这水平的,也就本市跑跑,单独派出外地的机会不多,只有李国点名要他一起出差,谷姐才安排他出去……
出差是个好差事,遇到吃住都包的学校,出差的补贴那就是全赚的。
李国出差,一般处理的都是比较棘手的问题,学校方面对他们的招待规格会提高,食堂后勤的领导会在外面的酒家包房里摆上一桌请他们的客。学校方面担心,不盛情点,工程师不尽心,那是可能引来经济错乱的。
其实,学校方面的担心纯属多余,李国的职业道德那是有口碑的。
李国讨厌频繁的出差,回程路上,他抱怨:“那些操作员不知怎么当上操作员的,没几个懂电脑的,不懂还要乱动软件,反复交待过,只要收钱输数,他们还是要把数据搞乱……成天东奔西跑的,没有自己的时间,这工作已经不适合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