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钱，还是没有钱。
走在城市的街头，没有钱的马勇敢，上个厕所都需计划。公园领地不敢去了，他又在一座立交桥下的草坪上凑合了一夜，醒来后，找到一个公厕，使着劲把一天的屎尿尽可能地解决了，才到外面的水龙头下洗漱。
城市的厕所，镶着漂亮的瓷砖，里面喷有空气清洗剂，空气里飘着奇异的香，蹲槽，隔一两分钟就有水冲过，蹲槽的前后挡板瓷砖上有好些水墨笔写出的各种广告，假币，假证，枪支，迷药，小姐服务，写着的那些电话号码也不知是真是假，就不怕警察抓吗？
街上，迷你短裙，绷紧牛仔四处晃动，姑娘们的脸蛋真是漂亮，身材一个比一个骄人，她们高傲地走着，一条条被牛奶浸泡的深沟，浅沟，在低低的衫裳底下，昭然若见……流浪的男人，在热闹的街头，看着姑娘那么多，禁不住一阵心酸：“落魄呀，连自己的姑娘都没勇气约见了。”
又一个清晨，站在厕所理容镜前，看到自己的衣裳衣领那么脏，几天没洗澡了。
“再流浪下去，我真的变成流浪汉了。”
街边总有流浪汉，总有脏的街景，在人口密集的地方，总有跪着，趴着，躺着乞讨的人。同情他们的是极少数的，大伙心里都在警戒骗局，想象着他们身后的黑手，骗子团伙。
“这些乞讨者，看上去可怜，可在他们的家乡，人人都盖有豪华气派的大房子。”
报上有好些这样报导，乞丐的传奇，众说纷纭。真实的残废，伪装的可怜，驳来的同情是越来越少，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可能大家已经同情不过来了。马勇敢不想靠别人的同情活着，他还没沦落到那一步，口袋里还有几百块，还能享受形式上的自由一段时间。
“暂住证，身份证，拿出来。”
流浪汉和乞丐也办了暂住证吗？每天都有人查他的证件，一次，两次，每次被查，他心里都挺紧张的，害怕被驱赶，害怕被抓捕，遣送回去。在异地他乡，在陌生人面前，可以不要脸面，回到家乡，脸面可不能丢的。
立交桥下的上半夜，总有浓妆的女人出没。一些神秘的男人，和她们搭话后，被她们带走……
立交桥下的下半夜，车流的声音占了主导，归宿的流浪汉嘶声哑气地聊着天，说着今天捡了多少烟屁股，在哪捡到了一碗还有面条的面汤，捡到的垃圾卖了多少钱……
到了很晚，马勇敢还没有睡着，他看见一辆面的在公路边停了，他睁大了一只眼睛，看见四个人从车上抬下一个大麻袋，丢弃到了路边，他一下想起了陈大力的故事，那是让人发达的麻袋吗？他动了动，却没敢站起，有四个人啊，自己对付得了吗？犹豫间，只见那伙人转身钻进了面包车，走了。
紧接着，桥下佯装睡觉的三个流浪汉像百米冲刺一样冲向了那麻袋。
“还在动，是个活东西？”
“都别动手，商量商量怎么分？”
“我最先到，我分最多。”
“屁，我先到的。“
“我先到的。”
三个流浪汉各抓住麻袋一角，争执不下，马勇敢站在他们身边说：“见者有份。”
“伙计，你才来这桥底下没几天……”
马勇敢说：“那又怎样，这东西，我们四个人都看见了，应该四人平分……动手吧，等下人又多了……”
“活物怎么平分啊？”
“是猪，是狗，杀了分成四块。”
“不是猪狗呢？”
“真笨，别的动物也一样。”
马勇敢又说：“不如卖钱，得来的钱四人更好平分。“
“对对，卖钱……卖钱……卖钱……“
麻袋扎口被打开，一双人的脚露了出来，拉开麻袋，里面装着的，是一个被捆着手脚，嘴里塞着一块破毛巾的人。
“啊……是个人？“
“杀了，分？“
“卖钱？谁要？“
马勇敢说：“空欢喜一场，杀了，那是犯罪，肉还不能吃，卖，很难的呀。“
“是哦，男人能卖，我还不如把自己卖了，嘿嘿。“
马勇敢笑着说：“怎么办吧，好麻烦的……这个要死不活的人，你们谁还要？“
“不要，我不要。“一个流浪汉慌忙摇手说，另两个不作声，过了一会，当中头发长点的说：”等等，我们还没搜他的身，他这衣服剥下，还能穿……“
“我要分的，我要分的。“答过不要的那位又连忙说道。
三个流浪汉忙着翻找地上那绑着的人，他们很失望，一个钢錋也没找着，三个又要剥那人的衣裳。马勇敢制止道：“不能剥，谁穿他的衣服，警察就抓谁的。“
“为什么？警察又没看到，就说是捡的。”
“警察是猪吗？你们剥了他的衣裳，准备把他怎么样，丢尸？他好像还没死，你们准备杀了他再丢尸，就为了一身衣裳？这样进去，值吗？“
“进去才好，吃喝免费。“
“还有免费的拳头和大脚，我跟你们说，进那里面，有牢头打的，我以前进过，可惨了。“
说到打，三个流浪汉怕了。
“再说了，剥衣服过程中，这人死了，你们就是杀人犯，要吃枪子的。“
“找条河，把他丢了？“
“神经病哦，值吗，值吗，值得吗？“
三个流浪汉想了想，一起摇头。
四个人的目光集中在那侧躺着的男人身上，这时，那个男人动了一下，随即睁开了眼睛，目露哀求，也许，他实在没力气了，身体没有再大的动静，就那么望着他们。
“快走，让他认出了我们就死了。“
三个流浪汉向着他们的据点跑去。马勇敢蹲下，抽出那块破毛巾，那男人虚弱地说：“救我……救……“随后，他闭上眼睛，昏迷过去，用手一探，鼻息尚存，怎么办？报告警察？
“喂，你们过来，守着这个人，我去找电话报警。“
“这个人疯了，以前进去过还想进去？？“三个流浪汉嘀咕道，一齐摇着头。
“你们不守？这人救过来后，警察发奖金，你们可别后悔？“
“我们不后悔……“三个大声答道。
马勇敢报了案，警车和救护车来了，他也被带走，那个晚上，他没有睡觉，第一次做了笔录。
“姓名？“”马勇敢“”年龄？“……
临了，一警察客气地说：“小伙子，那人救过来了，他记得你，说你是个好人……小伙子，找不到工作，不要在这边久留，回去吧。“
马勇敢到了广州，在公用电话亭打了妮的电话，妮很快来了，看到他的样子，妮大笑着说：“哈哈，你可真脏，都成流浪汉了。“
“别笑了，我就想见见你，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
妮和他并排走在街上，她说：“好难想象，我竟和一个流浪汉走一起，还有说有笑，被熟人看见，我还有什么颜面抬头混哦。“
找了一家宾馆，冲凉时，看到那些流进塑料洞的脏水，马勇敢自嘲地笑了笑，那个澡足足洗了半个小时，才把指甲缝也洗干净了。擦着香皂把衣服洗了，晾在衣架上，马勇敢才走出洗手间，见妮正用色女的目光看着自己，马勇敢用手挡在档前，笑着说：“女流氓，想干吗啊“
“不逗你玩了，我先洗澡。“
“要不要我进去给你搓搓？“
“想得美，臭流氓。“
妮仅穿了一条半透明的小短裤，从里走出，她的胸脯……一下把马勇敢看得欲火焚身，他在床上对她招手，说：“快来快来，点点好想你了。“
妮风骚地扭了扭身子，马勇敢从床上跳下，光着脚把妮捉住，用嘴巴吃了下去，妮大大方方地，和他火热到了一起……
火车站，人不多，大概是非典的缘故，人们不乐意冒着染病的风险四处跑了。被测试仪检测了体温，两人手牵手走进了候车室，找到椅子坐下，妮依偎在马勇敢的怀里，不时望向墙上的钟表，她喃喃地说：“真想跟你一起走……好怕你，一消失就一个月，或……“
“傻瓜，我们可以约见的，只要有时间。“
“你来广州？“
“也可以的……“
“一看你就不太愿意那么辛苦，好吧，以后，还是我去你那投怀送抱吧。“
坐在火车上，又看到站在站台挥手的那个可人儿，留下了依依不舍的眼泪。马勇敢心间一阵酸楚，嘴上说着：“女人真是水做的，送个别也哭……“
在火车上，马勇敢大多数时间，都在想他和妮的关系，他们更像情人，而不是可以结婚的恋人……在马勇敢的骨子里，传统的成分多一些，可他又贪恋妮的香，几次想到挥刀，终于不忍下手……爱情，在一个不平衡的天平两端生长着，它，让人欢喜让人忧。
下火车，又查了体温，他才得以准许走着铁轨去机务段。
走到牛好学的单身宿舍一看，门上一把锁。牛好学不喜佩戴现代的通信工具，找他只能问他的邻居，遇到一个牛的中专同学，一问，才知道，牛好学申请了下岗，专心在肖哥的新房子里复习，准备考研去了。
爬到那栋新楼房的七楼，敲着门，一边喊：“牛好学，牛好学，我是马勇敢。“
门开了，牛好学大喜望外，说：“马勇敢，好久不见哦。“
新房子装修得挺素雅的，换了鞋走进，不见肖哥夫妇，马勇敢问：“肖哥他们呢？“
“肖嫂他们开了个修皮鞋的店，生意火爆得很，他们住店里的，肖哥跑车回来，也是往那店子去的，他们啊，怕打扰我复习。“
“肖哥他们对你可真的是好。“
房子两室一厅，牛好学那个房间放着一张书桌，几本书摆在桌面，翻开的，没翻开的。
“先洗个澡吧，看你风尘仆仆的。“
牛好学申请了下岗，一个月只能领两百多元，他一个人，也不常做饭，有时，买一个五块的盒饭，多打点饭，一天就对付过去了。
“我请你出去吃饭，走吧。“
“哪能要你请，远来是客，两三顿饭，我还请得起的。“
朋友真诚的笑容让马勇敢不好再说什么。
回来的路上，马勇敢淡淡地说：“好学，欠你的六百，暂时只能先还三百，我又失业了。”
“不着急的。”
大清早，听到牛好学在低声念读英文单词，马勇敢睡眼惺忪地说：“太发狠了，晚上看书看到十二点，这……六点多又开始学习。”
“不发狠不行啊，对手很强劲的，娘的，报的古汉语专业也要考这让我头痛的英文。”牛好学将厚厚的英文辞典合起，放到了桌上。
“做一件事情，最重要，就是得有恒心毅力……像你这样，活得充实啊。”
“还不是想生活得更好些……马勇敢，不学习将被这社会淘汰的。”
“嗯，你忙……我再眯会。”马勇敢说完，不一会又睡着了。
同样的年龄，在同一个早晨，一个在做梦，一个在清醒地追逐自己的梦想。牛好学对未来几年都有规划，下半年考上研究生，把工作买断，作为读书的学费和生活费，再往后，他也想得不多。
朋友没时间陪同，马勇敢一个人瞎逛，地区城市建好了一些新房子，新火车站的的音乐喷泉也建好了，还有一些工地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机务段外是一条有各路公交车跑过的宽公路，地区城市正在发生着变化。
吃饭时，马勇敢说：“这座城市变得越来越城市了。”
牛好学嗯了声，说：“我读研毕业，还计划回这座城市工作的。”
“作什么工作哦？”
“还没想好。”
到了小城，矿山线中巴车的停靠路边，有卖现制糕点的，马勇敢走了过去，称了三斤蛋卷。
坐在车上，他在想着，刘忆莲会怎么说自己。不觉，车就到了文化宫坪里，刚下车，听到有人叫自己，一认，是初中时候的同学杨林，聊了几句，知道杨林已经结婚，没工作的杨林，买了个破烂的汽车，每天在运废碎石，一月能挣两三千，马勇敢不由羡慕地说：“能挣那么多哦，车，我也会开，可没本钱买不起，不似你，做老板了。”杨林朗声说：“我那车，几千块买来的报废车，跑不了好久的……搞这门路，比钻洞子好一点，没别的。”
马勇敢回到家，用钥匙开了门，刘忆莲还没收摊，他在家里坐着喝了杯凉白开，把门锁了，往市场走去……隔远看见，刘忆莲正和旁边的卖鱼大嫂说着话，他走去，喊了声妈，刘忆莲大喜道：“刚还说你呢，勇敢……”刘忆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脸上笑容不见了，她说：“怎么回来了，工作又没了？”
马勇敢嘿嘿笑了两声，刘忆莲又说：“没了也好，那么远的，到处非典，我成天挂记着……儿子，你瘦了好多呢，先回去吧，妈过会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刘忆莲没追问他怎么失去工作的，吃饭时，他们交谈也少。隔了这几个月不见，母子之间的话少了，到了看电视，刘忆莲才絮叨起矿山的一些人事。
矿山，像一张木雕的苍老脸庞，岁月留下的沧桑那么明显。
四处逛着的马勇敢，遇到过一次万子松，他春风满面的，刚做了值班区长没几天，说话嗓门更高了。他说：“小马，在外面混不下去，那回来上班吧，苦日子也过去了，工资也能按月发了，还听说，明年会涨次工资的，作计时班，怎么也有七八百的。”
在家这样呆了几天，还真像在等待着假期过去，再回单位上班，刘忆莲也是这样打算的，她劝她的儿子：“在家老实呆完这半年，别出去蹦跳了，在外面人吃那么多苦，钱又没攒下……也没听说，你们矿出什么大的安全事故，假一过，你就去上班，挣两个攒一个，妈也不愁……”
电视机，冰箱是父母攒钱买下的，双筒洗衣机是父亲去世前几个月，父亲在文化宫摸奖摸回来的，一张八角炉桌掉了好多锈，也是父亲在时办的，还有那张破了两个洞的布沙发，几个箱子，一个父母结婚时买的柜子，两张木床，一张书桌，这便是马勇敢家的全部家当。没有一样是马勇敢出钱办的，马勇敢不想这样闲着，又不敢跟母亲提出门找工作的事，又过了几天，刘忆莲把他养的白了点，她面上欢喜，马勇敢乘机便说：“妈，还有半年，总闲着也不好……”
“又想拿钱出去？勇敢，我们家钱不多，外面工作好难找，你还不知道吗？”
马勇敢叹了口气，他想出去，可他的遭遇也让他心里发虚，能去哪里？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哦？
好多个晚上，他被地下传来的炮颤吓醒。矿山地底大多采空，虽有填充，但听到地下放炮震得房子颤动，心里老不踏实，想多了，就梦见矿山沦陷的情景，醒来时，有着冰凉的心情，呆了一会，才恢复过来，自嘲道：“胆小鬼，就知道杞人忧天。”
有那么一份工作，在半年后可以去干。他的母亲宁可让他在这段时间在矿山游手好闲，也不给路费，也出于无奈。对社会的了解，没出过远门的刘忆莲，似乎比马勇敢了解得更透彻，把儿子栓在眼前，在她看来，所冒的风险，比放他出去少好多。
两星期过去了，躁动的心让马勇敢抓狂，失败感在他心中加重了。自信，这个东西，不知他拥有过没有？他不愿和母亲吵，他也知道母亲的辛苦，在家中也帮着刘忆莲做麻辣，家务，却不再愿意帮刘忆莲去守摊了。
马勇敢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石乐，可是，偏偏那一次，他跑去租书途中遇到了石乐。
“老马，好久不见了，还好吧，嘻嘻，看你表情，似乎混得不太如意哦……也没什么，外面竞争多残酷，还是花点钱，回来找个好岗位，上班算了……老马，忘记告诉你，我已经调离井下，在保卫科混着，好混得很……”
矿山就那么大，不想遇见熟人，马勇敢街都不想上了。多失败哦，在矿山没有朋友，连出去见人的勇气都没有了？这三年就要过去，难道留给马勇敢的只有失败感，自卑感吗？不好回答，除了辛劳挣了一些积蓄，事实好像是那样吧。
一个叫黄口山的集体厂矿发生了一起矿难事故，那个矿就在初中旁边那座只有几棵矮松的石头山下，和其他的私人矿洞一样，那个矿的硝烟从未听过，有证无证，马勇敢不知道，几人被炸塌的石头压死的大事故，吓着了矿山人，吓坏了刘忆莲。
“妈，那是私人矿洞，不正规的，连个直井都没有，人进班都是走斜井走进去，矿也是从那斜井口拖出的，你莫怕成这样哦。”
“勇敢，反正我好怕，我再去找找你强哥，能不回去上班，咱们尽量不回去，争取混个人样来。”
伍强的答复，让人气馁，他说：“物流公司不可能再聘勇敢做押运员的，他有挪用公款，和不负责任离去的记录……”
伍强可能意识到答复得太不近人情，他补充道：“如果……勇敢吃得了亏，可以过来做装卸工……”
做装卸工，刘忆莲不同意，马勇敢只想出去，他说：“妈，装卸工还锻炼力气呢，再说，不是一辈子做装卸工的，年轻人吃点苦，才知道甘苦，才会奋发图强的。”
“你说出一朵花，还是装卸工，扛大包的，那么累，还被人瞧不起……”
“妈，小时候你不是常跟我说劳动光荣吗？靠自己劳力挣钱，谁敢看不起啊。”
刘忆莲还是不答应，马勇敢又说：“没有钱，穷，才会被大伙看不起，耻笑，我家这么穷，也不怕他们笑，我去正当挣钱还怕笑，你还阻止……”
“妈怕你吃不消那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