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浩禄看见一位腰间围着虎皮裙的汉子,在伴峡荡漾的绿波中划着一叶独木舟。他的眉骨很有几分突出,腮则很宽,像是浩禄爹田宏伟描述过的远古巴人模样。独木舟的另一头,优雅地坐着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女子半裸着,只有几缕缀满粉红色山花的野藤略微遮蔽着她丰腴的玉体。汉子用桡片子“哗啦”地拨起水花,浇到女子的身上,那女子惊叫着,笑骂着什么,同时俯身用纤手掬起一捧江水,浇撒到汉子的脸上。
汉子爽朗地笑着,他的笑声在峡谷深处回荡。随后,他昂起头,望一眼蓝蓝的天穹,亮开嗓子喊起一支山歌来:上滩不急慢慢悠,爱姐不急慢慢逗,有朝一日逗到手,生不丢来死不丢,除非阎王把命勾。汉子歌音刚落,那天仙般的女子也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小小鱼儿紫红腮,下水游到上水来,游过百张金丝网,躲过千竿钓鱼钩,情哥钓我我上来。
凭一种直觉,浩禄觉得自己认识眼前在伴峡中泛舟的两个人。从他们的身体特征和穿着打扮来看,他们一定就是那死鬼子爹曾多次给他讲过的土家族传说中的巴人始祖廪君和他的爱侣盐水娘娘了。他们不是远古人类吗?为什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浩禄迷惑不解,拿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这时,廪君手中的两只桡片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两只翅膀,那只独木舟载着廪君和盐水娘娘从浩禄的眼前悠悠地飞了起来,它向上游飞去,飞过猿鸣莺啼的森森古树林,不多时飘落在盐阳温泉旁边。
浩禄恍惚地跟着他们飞翔着来到盐阳温泉。位于清江岸边的盐阳温泉,亘古的温泉,像往日一样氲氤着乳白色的雾气。在温泉的四周,遍地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透过雾气,浩禄朦胧地看到廪君和盐水娘娘两人温情脉脉,带着缠绵的爱意,互相除去对方身上的衣褛,然后,他们一起浸入温泉水中。
浩禄不由自主地在花草丛中跪了下来,并将双手相握,匍匐着向温泉中的两人叩拜。
突然听到一声响箭的哨响。浩禄抬起头,红光一闪,廪君不见了,中箭的盐水娘娘从天空中慢慢坠落下来,她的一头秀发在天空中悠悠地飘飞着,像在海底招摇的一簇长长的水草。浩禄连忙向她跑了过去。不由分说,浩禄冲入到温泉水中,伸开双手接住了缓缓落下来的盐水娘娘,但当定睛一看,不知怎么的,怀抱中的盐水娘娘变成了他的同学覃怡红,她朝浩禄投过来的眼神充满了哀怨,而嘴角却还带着一丝笑意。
浩禄紧紧搂住了她光滑的小身子。突然,浩禄觉得有一种爆炸般的舒爽感从下体向全身传来,漫过小腹、胸腔,甚至传到了指甲缝里,头发梢上。
浩禄突然醒来,发现睡在学生宿舍里的小床上。这一间由旧教室临时改设的学生宿舍竟挤满了二十四张双层木床,拥塞着高二一班四十多名男生。现在正是午休时间,同学们都睡得很香。跟浩禄同样来自盐阳大队的李和平跟浩禄同睡一铺,是在最角落位置的下铺上。李和平的父亲在巴岩煤矿当井下工人,他的家庭属于“半边户”,家境自然比浩禄家孤儿寡母的强多了。现在他在床那头发出细微的鼾声。浩禄伸手向短裤里摸去,摸到了一手粘糊糊的东西,还有一种腥腥的奇异又好闻的气味。三十多年前的这个正午,混沌未开的田浩禄,是初次有这样耳热心跳的经历。
2
清江的女人都是美的,盐阳姑娘的美更是鼎鼎有名。盐水娘娘就不说啦,现实生活中的女子在浩禄看来最美的还要数覃怡红,她的一张脸,总是像在盐阳温泉中浸泡过而刚刚出浴的那样,白亮里透出一种红晕。她的头上扎两根小辫,辫梢上被她别出心裁地用红绳缠紧,使两只小辫看起来像是要飞起来似的。她的胸,不知不觉间已经显得很挺拔的样子,像一支刚刚撑开的新荷。
覃怡红是盐阳小学女教师高素明的独生女儿。高老师是浩禄小学时代的老师,而浩禄是她的得意弟子。覃怡红父母都是小学公办教师(她父亲在另一个大队的小学教书),所以她生下来就是“非农户口”,好像非农户口是她身体某处的一块骨头,是随着她一起从高老师的肚子里分娩下来似的。跟浩禄们这些农业户口的孩子来比较,她天生就透着高贵。她本人并没有高贵的架式,她的高贵是藏在她的骨子里的,反正浩禄觉得她跟自己是不同的一类人。浩禄小时候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如此差距,覃怡红那时候像个假小子,常跟浩禄在一起玩。遇上吃饭的时候,浩禄妈就留覃怡红吃饭。覃怡红的母亲高老师对此不反对,因为她总是忙,批改作业,再做学生家访,男人又跟她不在一起工作。倒是浩禄妈不让浩禄在覃怡红家里吃饭,曾经浩禄在覃怡红家吃饭,回家后他妈李雨灵批评他,说,我们家穷,穷人要有志气,再不许吃人家饭。从那以后,浩禄就不在覃怡红家吃饭了。
冬天的时候,浩禄和覃怡红,当然还会有别的孩子,相约了一起去泡温泉。那时候男娃女娃们都脱得浑身赤条条的,像一只只青蛙泡在水里。他们相互挺有兴趣地看彼此的身体,发现身体是那么的不同。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呵。
有一次浩禄爹田宏伟问覃怡红,以后你长大了给谁家当媳妇呀?覃怡红似乎想也没想,随口就答,给浩禄呗。浩禄听了这话,突然觉得很害羞,尽管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发蒙上小学。
后来他们一起上了小学,由高老师来当他们的启蒙老师。放学后,覃怡红常常偷偷地跟浩禄到清江边看他捉鱼,她不能让她母亲高老师知道,因为让高老师看见她下河的话会用手掌打她的屁股,打得她呜呜地哭喊。但是挨过打之后的覃怡红下一次好像忘记了疼,仍然会偷偷地跑出来看浩禄捉鱼。
有一次浩禄刚把手伸到岩缝里去,觉得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连忙把手缩了回来,突然一条两尺多长的蛇就从水里浮上来,从面前大摇大摆地游走了。覃怡红听到浩禄这边有动静,连忙跑过来。她看到了浩禄手上的两个黑色的牙印,顿时哭了起来。她说:“你不会死吧?”浩禄说:“被蛇咬了,有几个活得下来?”覃怡红连忙抓着浩禄的指头,用她的嘴唇吮吸起来。那一刻,浩禄心里好感动,并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慌乱。浩禄突然想来个恶作剧逗逗她。于是假装昏迷,倒在沙滩上。她急了,一面稀里哗啦地哭,一面使劲地吮浩禄的指头。这时,浩禄的弟弟浩寿却拿手指头来挠浩禄胳肢窝里的痒痒肉。他一挠,笑声便从浩禄的嗓子眼里奔逃出来。“哈哈哈哈”,浩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覃怡红愣住了。浩寿告诉她:“水蛇是无毒蛇,咬了只疼,不会死的。”覃怡红脸色陡变,气恼地甩开浩禄的手:“骗子,我不理你了。”她气极败坏地跑回家去了。浩禄突然觉得不好玩了,再加上手指头确实有些疼,便带着浩寿怏怏回家了。
浩禄的思绪正在信马由缰的时候,起床铃突然响了。他慌忙穿衣起床,甚至来不及换下这条有着粘糊糊物质的短裤头。怎么办呢?急中生智,只好不叠被子,把棉被铺平在床上。可是跟他同睡一张床的李和平醒来了,他要叠被子。盖被是他的,浩禄带的是垫褥和床单——这张床单是浩禄家里唯一没有打过补丁的床单。李和平当然有权叠被,浩禄想让他暂时不要叠被子但没来得及说出口。于是,床上画的“地图”不由分说地呈现在李和平的眼前。
这时上课的预备铃声响了起来,暂时给浩禄解了围。浩禄顾不得处理床单上的秽迹,先去上课要紧。
一下午的两节课连着上,都是政治学习课,学习报纸上“批林批孔”文章。但浩禄哪里听得进去。裤头里面的粘糊糊的物质给他带来了异样的新奇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地看着坐在前排位上正记笔记的覃怡红,她的头发黑油油的,颈窝白得看得见毛细血管中的血丝,嫩红的耳廓在头发里时隐时现。多美的女子,浩禄记得自己在以前好像没有这样专注地审视过她。想到在梦中看到的覃怡红,光着她的小身子,浩禄把她搂在怀里……浩禄突然很羞愧,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
第二节课快下课的时候,老师安排今天课外活动的时候由值周的学生会干部覃怡红带着检查组到学生宿舍里交叉检查清洁卫生,而且是突击性的。吓得田浩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心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浩禄回到宿舍不多会儿,覃怡红就到男生宿舍里来了,跟她同来的人里面有李厚强。他是副校长的公子,当然也是吃商品粮的,同学们传说他给覃怡红递纸条子、写信。
同学们得意地起哄:“检查田浩禄的床,检查田浩禄的床。”
覃怡红眉头皱了一下,走到浩禄的床边,揭开床单。
“这是怎么啦?”覃怡红问。
好几位男生抢着答道:“他这是‘跑马’啦。”
“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几个学生坏笑道:“他成了男人啦。”
“他有梦中情人啦。”
“快说,梦见谁啦?在梦里你还做了什么坏事?”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覃怡红还听见了李厚强的笑声,那笑声虽然很轻,但却感到很刺耳。
覃怡红觉得自己的脸突然变得发烫,她有些慌乱地逃出了这间宿舍。
浩禄在想,覃怡红也明白了我的秘密吗?多让人害臊呵。她会不会因此认为我是一个思想意识有问题的男生?会不会从此看不起我?
那一瞬间,浩禄简直就是一只可怜的羔羊任人宰割,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开晚饭了,浩禄差不多是最后走进大厨房的,因为浩禄家穷,带的吃食常常是最差的。这天晚上浩禄的饭盒里就只有几颗红苕,黑不溜秋的,像几颗等待着爆炸的手雷。浩禄的屁多,都是吃红苕太多的缘故。有时候上课的时候,也会憋不住来几个响屁,让一教室的同学们都坏笑起来。浩禄总是在同学们都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才悄悄地来到厨房。这时,案板上的饭盒不会多了,他一眼就会看到他的那个铝盒。然后独自蹲在那棵据说有了上百年树龄的梧桐树下,三口两口的就消灭掉他的红苕,免得被更多的同学们看到他是吃的什么。
为了加快消灭红苕的速度,浩禄被哽得一愣一愣的,眼睛翻白。
雪地上有一双白色球鞋出现在浩禄的眼前。浩禄不用抬头也猜得出,这是向明玉。向明玉总是这样,在浩禄吃饭时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拿着勺子作势要往浩禄的碗里拨些米饭,她说:“我吃不了。浩禄,你不嫌我吃残了便帮我吃点儿。”
向明玉也跟浩禄同大队,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社员,她家里还有一个比她小六岁的读小学的弟弟向明海。她论长相也还是不错的,盐阳姑娘嘛,但跟覃怡红比起来,脸更圆一点,个子稍矮一点,身材稍胖一点,就感觉少了三分伶俐,多了两分质朴。向明玉家家庭负担不重,每年生产队里分配时她家的粮食多,这样她在学校里总能带大米,连苞谷面都吃得少。向明玉比浩禄大一个多月,她觉得在浩禄面前像个姐姐,总是惦记着、照顾着浩禄。
浩禄呢哪里敢嫌她吃残了,他知道她就是担心他吃不饱,专门多炖一点米饭,然后分给他吃的。浩禄知道她的心意,而且对她心存感激,所以她每次给浩禄分一份米饭时浩禄都没有推辞过,再说她也不容浩禄推辞。
向明玉突然说:“今天听说你的被子脏了?”
浩禄尴尬地抬眼望望她。她笑笑说:“全校的人恐怕都知道了。”
浩禄心里慌慌的,不敢再看向明玉,站起身跑开了。
3
田宏伟六二年开始卧床,两三年后便去世了,留下妻子和三个儿女。妻子叫李雨灵,不仅为人贤淑,且长相也是耐看的。三个儿女,女儿田浩福十岁,大儿子田浩禄七岁,小儿子田浩寿才两岁。在浩福出生之前,李雨灵曾给他们生过两个哥哥,不过他俩是短命鬼,生下来不久便得病死了。田宏伟死于逃壮丁累成的痨病。他多次逃壮丁。四九年夏天被抓到四川宜宾修飞机场,夜间他趁卫兵不注意一气跑出二百多里路,背后上百个追兵的子弹嗖嗖地从他的头上掠过,但是他成功地逃回来了。那一次他的肺里累死了血,得了痨病,做不得重活,以至早逝。田宏伟去世后,李雨灵一个寡妇拉扯着儿女三人,生活得够艰难,成了盐阳最穷的一户人家。
田宏伟还有一个大哥田宏发。他解放前被抓兵抓走了,后来当上国民党军队的排长,再后来在解放前夕给家里来过一封信,那封信是在福建写的,说是准备随大军撤退到台湾去。后来便再无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后来田宏发的事成了浩禄家的一个政治污点,靠造反起家的大队长马必贵曾在群众大会上点名说过田宏伟这家人有“海外敌特关系”。
马必贵是一个了不得的角色。
他读过高小,在农村也算得一个文化人了,过去倒是见人三分笑的,还曾被老大队长王德满当着接班人来培养。“文革”初期,马必贵代表盐阳大队青年到夷水区革委会受到了县里来的造反组织头头的接见,回来便在大队里组织造反派夺了王德满的权。那时他把王德满架“土飞机”批斗,差一点整死。
批斗会是在盐阳小学操场上举行的。大队部就设在盐阳小学的二楼上。那时浩禄已读了一年级,亲眼看见了王德满挨斗的场面。马必贵拿着一把铁锹,冲到台上,几下子就把王德满的腿子胫骨打成了骨折。王德满满地打滚的惨叫声让在场的好多妇女都用手蒙上了眼睛。后来王德满腿伤治好后走路一瘸一瘸的,成了终身残废。从那时起马必贵自己当上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后来改称为大队长。
马必贵掌权后,在盐阳一言九鼎,谁也惹不起他。
马必贵把自己的老婆郑红梅不当人看,老是打老婆,再就是在外面占别的女人的便宜。因他权势大,有的女人不敢得罪他,只得忍气吞声任他欺辱。田宏伟去世后,马必贵老是到李雨灵家来窜门,涎着脸皮跟李雨灵动手动脚,李雨灵则总是脸上带着惊恐躲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