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皮书第133页
程昱华
1
静来到这个偏僻的山村车站时,不知不觉竟是日暮时分了。
怎么来到这里的,已经浑然不知了。仿佛就在刚才,自己正坐在校园一隅的石头阶梯上发呆,呼呼的风吹起了静乌黑油亮的秀发,紫色的蝴蝶结丝带在风里快乐地舞蹈,长长的粉色裙摆被吹得扑棱扑棱作响。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蓝皮书。
是的,一本边缘已经磨损了的陈旧的蓝皮书——它是静母亲生前的日记本。
眼前两只不知名的蝴蝶翩翩飞舞着。静的目光被吸引着掠过蓝皮书,随着这两只蝴蝶飞过草地,飞过池塘,飞过矮墙,飞上了高远的蓝天……渐渐淡出了视线。就这样,不一会儿工夫,一片粉色的花瓣从空中无声地飘落,轻轻落在了静打开着的蓝皮书上。
静睁大眼睛,看了看页脚,是第133页。
轻轻捡起花瓣,放到鼻子边闻一闻,似乎有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清香,仿佛一颗淡淡的薄荷糖在嘴里慢慢溶化,一种舒服的甜味氤氲开来。待举到近处仔细一瞧,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工整的翠绿色蝇头小字:
静,今晚“风之翼”宴会,期待你的到来。
——By。红狐狸夫人 ̄ 这分明就是一张请柬嘛。
“风之翼”,看样子好像是一个地方。可是,是什么地方呢?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红狐狸夫人,又是何许人士?
静一脸疑惑,仔细把玩着请柬,觉得很有意思。
忽然,听到了马车由远及近的“——嗒嗒——嗒嗒——”声。
一辆漂亮的南瓜马车。马车的外形是金色的大南瓜,泛着油亮亮的光芒,四个角上挂着大红色的丝绒坠子分外好看。马车由两匹小马拉着,不仔细看会觉得和童话书《灰姑娘》里插图上的那辆马车非常相似。驾车的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背稍稍有点驼,动作却很麻利。他戴着帽檐低低的鸭舌帽,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静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只见他身穿一件长长的灰色对襟土布褂子,褂子差不多遮住了上半个身子。
“收到红狐狸夫人的请柬了吧?这是你的幸运。上车吧,静。”
懵懵懂懂的,静轻轻地坐到了马车上。
刚待坐定,老头就放下了垂帘,挥动了一下清脆的马鞭,伴着一声响亮的“得儿——驾!”小马撒开蹄子飞也似的奔跑起来……2
说也奇怪,在马车里刚一坐稳,眼睛就慢慢地睁不开了,静打了一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打起瞌睡来了。摇摇晃晃的马车似乎有着一种神奇的节奏令静感到十分舒适。耳边听到一阵高似一阵“——呼呼——呼呼——”的风声,还有就是马儿奔跑时粗重的喘息声。
这样究竟过了多久呢?静不知道。
当她的头脑忽然清醒过来时,她,已经站在了这个偏僻的车站,高高的站牌上写着“风之翼车站”五个大字。以前没有来过这儿吧?是啊,静搜肠刮肚地想了想,从来没有来过。别说来,就是听也没听说过呢。
一会儿,站台上孤零零的路灯亮起来了,发出昏昏沉沉的橘色光芒,感觉懒懒的。
静,孤零零地留在站台边,老头什么时候走的已经没了印象。只是临走时叮嘱过一句:“愿你今晚好心情!”话毕,在他转身驾车时,不经意的,在土布褂子下面露出了一小截毛茸茸的尾巴。静流露出惶恐的眼神,心不由得一紧,手心里微微沁出汗来。
现在,静等着什么似的站在那里,左手紧紧地抱着蓝皮书,右手紧紧攥着那粉色请柬。
……没多久,一只蓝狐狸出现了。她穿戴齐整,头上戴着大大的蝴蝶结,脖子上围了一条粉色的丝巾,身穿水绿色蓬蓬裙,外头披着橘色的斗篷。双手相握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站在静面前。
“是静吧?欢迎你来到‘风之翼’,今晚的宴会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蓝狐狸的眼睛里微微泛着笑意,亲切可人。
静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冲她笑了下,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为什么邀请我呢?这儿没有见到其他人啊?”静满是狐疑。
“能够得到红狐狸夫人的邀请是一件荣幸的事,不久你便会明白。”蓝狐狸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补充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待遇哟。”
荣幸?
听起来多么刺耳!
自己和荣幸已经有多久没有相遇了呢?
是啊——两年前,母亲不幸病重永远离开了自己,全天下失去母爱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孤单可怜。如今,睡梦中还是会突然醒来,枕巾上的泪水一片片依稀可见。别的孩子受了委屈都可以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哭诉,可自己的不痛快只能憋在心底……自己和荣幸应该失之交臂很久了吧?!
静这样想着——上周末的期中考试,语数英三门功课加起来才200多分,名次又是全班倒数第三!虽然自己已经十分努力了,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成绩就是上不去。望着老师失望的眼神,同学们冷漠的目光,还有父亲无声的责备……有时候静觉得一切都是没意思的。
对了,昨天爸爸把新妈妈带回家了,据说是他很爱的女人。可是怎么看,他们之间十二岁的年龄差距就是让静觉得恶心,不舒服。那个娇滴滴的女人会像妈妈爱爸爸那样爱他吗?会像妈妈一样爱自己吗?……一连串的问题围着静的脑海转呀转……打了无数个大大的问号。
蓦地,胸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伤,静眼泪汪汪了。
3
“跟我来吧。”蓝狐狸轻声嘟哝了一句。
“去哪儿?”静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擦了擦眼角的泪。
“赴红狐狸夫人的‘风之翼’之约。”蓝狐狸彬彬有礼地答道。
这是一条崎岖的山路,非常难走。还好,静穿着平底板鞋,走起来不是很费力气。
太阳的光辉越来越暗淡下来,在乱蓬蓬的树林里放射出微弱的光芒。一些矮小的灌木丛里不知名的野果摇摇欲坠,分外惹人喜爱。山涧小溪,泠泠淙淙。
当夕阳的光辉洒在蓝狐狸的身上时,静发现它的背是一种美得叫人瞠目结舌的金色。蓝狐狸脚下生风,走得极快。静,紧了紧衣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不知何时,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中一闪一闪地泻了下来。花儿的叶子立刻放射出了银色的光芒。它们随着微凉的风,轻柔地摇啊摇。偶尔,有轻灵的鸟叫声划过寂静的天空,山野不断地闪动着风吹过时忽明忽暗的影像。
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了一片安静的空地,确切的说,是一个大花园。花园四周种了好多好多不知名的花儿。银色的月光下,这些花儿的颜色依稀可辨。白色的、蓝色的、粉色的、橙色的花儿,烂漫一片。袅袅的香气沁人心脾。
奇怪的是,四周围着好多狐狸哟。
是的,狐狸!他们扑闪扑闪着眼睛,站得毕恭毕敬,显得非常好客。
瞬间,静的心情好了很多,“扑通扑通”打鼓似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静,欢迎来到我的王国‘风之翼’!”红狐狸夫人神色安然,款款举起了酒杯。
“我不喝酒的。”静怯怯地回答。
“别担心,是忘忧水。喝了可以忘记一切忧伤。”
还是第一次听说,真有那么神奇吗?虽然有点儿怀疑,可静还是举起杯子将里面幽蓝色的液体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嗬,淡淡的薄荷味,的确好喝。
似乎有些拘谨,静依然呆呆地站着。
“不如坐下,做游戏解解闷吧?”红狐狸夫人提议。
“好啊!”小狐狸接过话题应声道。
“太棒啦!”蓝狐狸拍着手。
静提起裙摆,在桌旁坐下。老旧的桌面打磨得非常光滑,每个桌旁都放着一盏小巧玲珑的南瓜灯。
“玩什么好呢?”紫狐狸调皮地眨着眼睛问。
“玩最最古老的游戏:石头、剪子、布,好不好?”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一时间静想得起来的好像只有这个游戏。
“行啊!”红狐狸夫人补充道,“赢的人,喝一杯忘忧水。输的人嘛,就说一个小笑话,如何?”
“好嘞!”静举双手赞成,僵硬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不知不觉中,大家围成了一圈儿。
“石头、剪子、布!”
静,出了石头。
红狐狸夫人,出了剪子。
小狐狸立刻高兴起来:“哦!静赢啦,喝杯忘忧水吧?”
忽然,红狐狸夫人眯着眼睛唱起了这样的歌来了:
月儿圆月儿亮,月儿明晃晃,风儿轻风儿柔,风儿吹身上。
忘忧水闪着光,飘着薄荷香,咿呀呀唱啊唱,笑声飘远方……歌声悠扬。
静呆住了,她无意中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酒杯。奇怪,酒杯里已经满满当当地盛满了幽蓝的忘忧水。
她迟疑着端起杯子,一仰头,然后举起了空杯子。耳边响起了哗啦啦的掌声和叫好声。
说也奇怪,一直围着脑子转呀转的不痛快竟然真的消失了踪影,脸色也好多了。
见静犹豫着,紫狐狸催促道:
“好了!快点快点,再来一次吧?”
“石头、剪子、布!”
静,出了布。
红狐狸夫人,又出了剪子。
“耶!静输啦,给大家讲个小笑话吧?”
“好吧,好吧。”在大家的嬉笑声中,静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曾经讲过的一个小笑话:
有一个小孩站在铁匠铺旁边,看铁匠打铁。铁匠有些讨厌她,便拿出烧红的铁,凑到小孩面前吓唬她!
小孩眨了眨眼睛说:“你给我一块钱,我就敢舔一舔它!”
铁匠听后,马上拿出一块钱给了小女孩。
小孩接过钱用舌头舔了一下,放进兜里走了……“哈哈!”
“……太有趣啦!”
“小女孩……真……可爱!”
“好玩!好玩!铁匠真笨!”
笑声四起。掌声一片。
静清晰地记得母亲当时说这个小笑话时,自己和父亲笑得前俯后仰肚子都疼了。可那已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要不是现在特有的氛围,根本记都记不起来了。也许,平时忙忙碌碌的生活被习惯化、理想化了,而自卑的心理又往往容易让人遗忘了本质的天真吧。
这时,红狐狸夫人点点头,眯着眼睛又唱起了好听的歌:
月儿圆月儿亮,月儿明晃晃,风儿轻风儿柔,风儿吹身上。
忘忧水闪着光,飘着薄荷香,咿呀呀唱啊唱,笑声飘远方……静觉得,童年时的美好记忆,不知不觉中又回来了……4
寂静的山村,泛着迷茫的雾气。东方微微泛白,天已经蒙蒙亮了。
静守着蓝皮书,趴在桌子旁不知不觉睡着了。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枕着一个香香甜甜的梦……生日时,父亲送上的心仪已久的红皮鞋。静穿上它参加了校合唱队的演出,脸上容光焕发;班级主题班会上,静声情并茂的一曲独唱“拾穗的小姑娘”博得了全班的掌声,那张班主任抓拍的照片至今仍挂在书桌的上方呢,父亲将其擦拭得一尘不染;春游时的小队“挖地瓜”活动,静努力抱着三、四个大得不行的地瓜,虽然满身泥土可脸上依然挂着阳光般的笑容,同学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大家心中充满了甜蜜……这些快乐的过往,都被静一一记录在母亲留下的那本没有写完的蓝皮书里面。
可是,究竟有多久没有细细体味那份快乐了呢?
是啊,已经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
静一直固执地以为:心中牢牢惦念着的那份快乐就让它与母亲曾给予自己的幸福时光相拥相依,深埋心底吧。那么,现在呢?所有的不快都已经烟消云散了,浮上心头的只有暖暖的温情。
静,一脸幸福的样子。
哦——蓝皮书,就是静美好心情的不灭灯盏。
乘着初夏那温柔的风,静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依然在——“风之翼站车”。
静看到,孤单的站台上路灯不知道何时暗了下去。她朝四周打量了一圈,不见一个人影。
依然从那个偏僻的山村车站出发。
依然是那辆漂亮的南瓜马车。
依然是那个穿灰色对襟土布褂子的老头。
呼呼的风吹起了静乌黑油亮的秀发,紫色的蝴蝶结丝带在风里快乐地舞蹈,长长的粉色裙摆被吹得扑棱扑棱作响。
依然是校园一隅的石头阶梯上。
手里依然拿着那本心爱的蓝皮书。一条粉色的丝线在蓝皮书的顶端垂了下来,是书签吗?于是,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顺着丝线翻到了第133页。
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
没什么大不了的。
把烦恼留在昨天。
静,今天依然美好!
——By。红狐狸夫人眼睛湿润了,右手在纸上轻轻抚过。慢慢地,纸上的每一个字竟像草叶上的露珠般,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耳边不断响起“静,今天依然美好!”的不可思议的声音,夹带着一种欢快、悦耳的余音。那声音如同载着快乐,可以穿透胸膛,直上云霄。那快乐又如同一个温暖的怀抱,静想起了那个永远明媚的春天……一股融融的暖意在心底慢慢化开、化开,翻滚着,涌动着,牵扯起了所有快乐的思绪。
5
这一切是在梦中吧?
石头阶梯后的一排杉树拍着响亮的巴掌“哗哗——”作响。静摇了摇有些僵硬的脖子,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胳膊,理了理吹乱的头发,雪亮亮的目光穿过澄澈的天空迎着绚丽的阳光,眉宇间荡漾着灿烂的微笑。这笑容足以融化坚冰,消除忧伤。她站起身拾级而下,脚下的板鞋打出了坚定有力的节奏。
静唱起了好听的歌:
月儿圆月儿亮,月儿明晃晃,风儿轻风儿柔,风儿吹身上。
忘忧水闪着光,飘着薄荷香,咿呀呀唱啊唱,笑声飘远方……是的,路在脚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静不曾发现,飞扬的粉色裙摆上分明留着几滴幽蓝色的液体,飘着淡淡的薄荷香。
(选自《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获奖作品集》,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多出一个昨天
李东华
1
你知道吗,从九岁那年起,我比别人多出一个昨天。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4月2日——记住,是4月2日,不是4月1日,不不,我告诉你的不是一个愚人节的故事,我说的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我敢保证它百分百真实。
那是一个大晴天。北京难得有这样蓝的天,尤其是春天,沙尘暴总像那些不受欢迎但总粘着你的朋友一样,时不时就光顾一次。那天的天空很高远,蓝得像透明的水晶一般。但我的心情却糟糕透了。上午数学课又是单元测验,数学老师一边发卷子一边说:“同学们,你们要认真做,这是第3单元的试卷,区教委出的题,分数要进入你们档案的,很重要,不准不及格。”
说完,她瞄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因为只有我一个人老考不及格。我敢说数学老师是这个世界上最恨我的人,因为每次我都拉低了班级的平均分,这已经让她好几年没办法评上优秀教师了。她常常和我说的一句话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不觉得这话有多难听,比起罚站来,这句话真的算不了什么。至少在我看来,她说这句话时的语调是很温柔的。她曾经跟校长提出要求去教别的班级。校长已经多次邀请我的父母到她的办公室里去谈谈,这些都是校长跟我父母谈话时,我偷听到的。
我母亲不能接受我是“老鼠屎”,她一再强调我是她的“宝贝”。在这一点上,校长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我母亲的观点,就算和她谈100次话也不起作用。没办法,校长只好放弃了和我父母继续谈谈的打算,数学老师还得继续教我们班,还得继续当不上优秀老师。
不用说,我这次考得依然很糟,49分,比上次测验下降了3分。全班倒数第一。发数学卷子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放学时间了。数学老师来不及修理我,只是像往常一样要我把错题全都一道做十遍!最后她补了一句:“等明天上课的时候我再跟你算账。”她说这话的时候,牙齿仿佛咬着什么东西,牛筋?丝线?总之她好像要用力咬断却又老是咬不断。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磨磨蹭蹭地刷牙,磨磨蹭蹭地洗脸,磨磨蹭蹭地吞下难以下咽的煎蛋。我妈妈的烹饪水平几乎和我的数学成绩差不多,如果蛋只煎一面,那么那一面一定煎得糊糊的,如果煎双面的,蛋黄又硬得像石头。总而言之,那只煎蛋梗在我的胸口,怎么也下不去。我估计我到校至少晚了一个小时,我心里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第一堂数学课一定已经结束了,我不用接受数学老师的“暴风骤雨”了;难过的是,班主任是不会放过我的翘课行为的,也许她会罚我在她的办公室里站一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