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可以?早知道这么简单,我早该爬上岸回家去了。唉,四年啦!对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当一条鱼呢?难道你喜欢当一条鱼?反正我不喜欢。”说这话的时候,我又观察了好几次天色。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哦,我的哥哥,我马上就能回家和你们重逢啦,你们会高兴得晕过去的吧。哥哥你别忘了给我买很多的糖葫芦哦。
老姑姑说:“因为我是一条有使命的鱼,你也是。”
“使命?”这个词,总是容易让人的胸膛里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庄严感和神圣感。我把巨大的兴奋和快乐暂时往下压压。
“对,守护淩浔就是我们的使命。”
“守护淩浔?”我诧异地问。
“我守护淩浔已经千余年,我越来越虚弱,没有能力再继续守下去,然后你来了。”她用额头碰碰我的,“现在,我把这个使命交给你。”
老姑姑庄重而虚弱的声音,霎时间令我有了热血沸腾的感觉。我差点就答应了。
“要守到什么时候?”
“守护到另一条身负使命的鱼来到淩浔。”
“那是多久?”
“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几百年,也许是一千年。”
“我可活不了那么久。”
“你能的,因为你带着使命,就像我一样。”
能活那么久,听起来倒也不错,可是我受不了在这儿呆一千年,我想回家。今晚会有月亮吗?我抬眼看天,太阳落下去了,又是半个天空的姹紫嫣红,让我想起四年前变成鱼的那个黄昏。
“你快答应吧。”我的老姑姑催促道。
我抿住嘴唇不吭声。
老姑姑叹了口气,似乎在自语:“余家的后代离淩浔越来越远,可是,走得再远,都有回来的一天。淩浔不能消失。”
“消失又怎么样?大家在岸上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
“淩浔消失了,我们余家也就消失了。”
“这么严重?你骗人吧。”我惊呼道。
“没有我们的守护,就不会有淩浔。我走了以后,你只要离开溪水一分钟,淩浔的水就会干枯得一滴不剩。”
天就在老姑姑越来越轻的话里一点一点地黑了,一轮淡淡的月亮在蓬松的云朵后现出脸庞。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青幽幽的脊背不再竖着,白色的肚皮慢慢翻到水面来。
“老姑姑,你怎么了?”
“哦,我完成我的使命,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水把我带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说着这句话,老姑姑果然就顺水漂下去了。
“好好守护淩浔,淩浔交给你啦!”
“老姑姑!”
“哎——”“老姑姑!”
再没有老姑姑的声音了。
我呜咽起来,一下子好孤独:“老姑姑,我……我还没有答应呢,你怎么就走了呢?”
尾声
整个世界都被清凉的月色笼罩。
我绕着一块低平的石头一圈一圈地打转。只要爬到这石头上,我真的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吗?我爬上去,淩浔真的会消失吗?
我不想留在水里,我想回家。
我把脑袋竖起来,探出水面,趴到石头上,用鳍抵着,一寸一寸往上面移。不一会儿,半个身子离开了水,熟悉的尘世的味道让我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我忐忑地转身,低头一看,天哪,淩浔的水,在月光底下,瞬间枯瘦了,裸露出大大小小的石头,黑魆魆冷冰冰的,我心头一惊,跳回水里去……水重新丰满起来。
老姑姑没有撒谎,她说的都是真的。
天哪,都是真的!
那我还能接着上岸吗?
我一上岸,淩浔的水就会一滴不剩。
我不能回家的。
我得为我们家守着淩浔啊。
淩浔不可以消失!
怎么办呢怎么办?
没有办法了!
也许要当一百年的鱼,也许要当一千年,也许会很孤单很孤单,也许会忍不住哭泣,也许……不管有多少也许,不管有多么想念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哥哥余淩淩——我都只能是一条淩浔的鱼了。
(选自《儿童文学》2011年5月号上)
花香深处的房子
徐海菲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记得那是个夏天的中午,笨重的公交车终于在狭窄拥挤的马路上抛锚了。“等下一辆吧!都下车!”在售票员的吆喝声里,一车人无奈地走下车来。
热浪扑面而来,路两旁正在拆除老房,到处是碎砖乱瓦,阳光里飞舞着呛人的灰尘,小商铺里播放的流行歌曲在酷热的街道上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喊叫。这一切让人烦躁不堪,我决定穿过这片胡同,去另外一条街上搭乘别的公交车。
老胡同里依然是阳光灼热,但是却安静了很多。破旧的砖墙上到处画着白色的圆圈,里面写着一个字:拆!
阳光烤得人头发晕,看见前面拐弯的地方有棵老槐树,我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老槐树下面,还好,这里有树阴。
这画的是什么?我坐在树阴下的半截门墩上一边扇着热风一边打量着地上的粉笔画。
是跳房子。我们小时候常玩的游戏,这一定是胡同里孩子们的杰作。旁边还有一只孩子们遗落下来的粉底碎花的小沙包。
我忽然起了童心,捡起旁边的粉笔头,蹲在地上画起来。填上两个方格窗,再画上一扇长方形的门,这就是个家啦!小时候就是这么画的。
后面传来一阵跑步声,可能是胡同里的孩子吧,大人谁会在这个时候跑来跑去的。我回头看了一眼,没有人。
在房顶上画个烟囱,再飘上几缕炊烟,一会儿这家人就可以开饭啦!对,房子周围再画上些花草。
后面又响起一串跑步的声音,还伴着孩子们的嬉笑声。在寂静的中午,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谁家的小孩啊?我好奇得转过头去。跑步声和笑声似乎是在瞬间消失了,胡同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地面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连缕路过的风都没有。
我看着地上的粉笔杰作发愣。
哒哒哒……跑步声又来了,格外有力,很像我们小时候穿的那种塑料鞋撞在地面上的声音。
这次我没有回头,静静地等着,等那声音正好从我身后经过时,我突然转过身去……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似乎有一条流光溢彩的光带若隐若现。我不由自主地向它走过去,一片光芒温柔地围拢过来,眼前顿时滑过无数条耀眼的光线……一阵响亮的鸽哨从天而过,我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路口。
这是哪儿啊?
这条陌生的胡同并不太宽阔,树阴洒满了街道,整条街异常幽静。我轻轻地走了进去……蓝天下的一座座四合院古朴而沉静。嵌着小草的灰色房脊高高拱起,檐下的瓦当好像一条条优雅的裙边,屋脊两端尖尖翘起的檐角仿佛一对竖起翅膀的小鸽子。阳光伴随着绿叶的影子在粉墙上柔和地晃动着……空气里流动着一股温暖的花香。如意小院的红色木门静静地关闭着,小石虎门墩趴在门两侧的角落里,只有几朵牵牛花悄悄地爬出墙头。不知从哪家院子里传出一阵婉转悠扬的笛声……我惊喜而莫名,我怎么不知道这儿还藏着这样一条街?
前面的院子里传出一阵孩子的笑声,我走过去端详着这座院子的大门。三层高台阶,两扇朱漆大门,铜扣手,门两侧的汉白玉的狮子抱鼓门墩,大红门梁檐下是一片盛开的彩绘牡丹。这院子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在什么地方?
大门虚掩着,我悄悄走进去,迎面是一堵嵌着莲花砖雕的粉墙影壁,怎么这莲花的每一根线条我都那么熟悉?
孩子们的笑声是从月亮门后面的小院子里传出来的,半圆的月亮门留着一指宽的门缝,我透过缝隙使劲往里面看。天哪!这小院子里可真美,到处是鲜花,艳丽得如霞似锦。一群七八岁的小女孩在花下快活地奔跑追逐着,她们的脸庞就像花朵一样鲜艳娇嫩。
我鼓足勇气推开绿色木门,“请问小朋友……”话音还没落,喧闹的院子霎时就安静了下来。只有一院子的花静悄悄地看着我。哎?她们人呢?
“小朋友!”无人应答。粉红的夹竹桃,雪白的杏花,缤纷的大丽花……我是不是掉进花海里了?
“您从哪儿来呀?”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我赶紧四下里找,没有人,只有阳光在满院子的花瓣上打着快活的秋千。
“我……我从公交车站来。”我小心翼翼地应答了一句,我不知道我在和谁交谈。
“啊!”周围响起一片细碎的惊叹声,好像一片小银铃,清脆而纤细。
“那您把公交车带进来了吗?”
公交车?有谁能把那么笨重的公交车带进这么安静的地方来!这问题挺逗。
“没有啊!”
“太好啦!我们不喜欢公交车!”
我觉得好像连周围的花瓣都松了一口气。
“小朋友,请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是谁啊?”
“和我们玩捉迷藏吧,我们带您玩!”周围响起一片细碎的笑声。
“您要是找到我们了,我们就告诉您我们是谁。”
“好吧!”我觉得好笑,反正我正想好好看看这院子呢!
“那您先闭上眼睛,不许耍赖偷偷睁开眼睛。”我这回真被逗乐了,哪儿还用闭上眼睛啊,就是睁着眼睛我也找不到她们啊!不过为了成全这些素未谋面又那么爱玩的小姑娘,我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立刻,一股神秘的风带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似乎夹杂着无数片柔软的绸缎从我身边温柔地滑了过去……我睁开眼睛,小院里安静极了。
垂花门永远那么优雅华丽,四扇绿漆屏门半开着。
呵!北屋前两株粗大的西府海棠正在怒放,满树粉红的花朵将大半个院子遮成了花的海。院子里好静啊!
红廊柱,绿窗棱,安静的窗纱。廊檐下的北屋,西厢房,东厢房,几家的竹帘都垂放着,连房前的石台阶,院里的方砖甬道都静悄悄的,回廊里也静悄悄地没有人。只有几只蜻蜓围着院中间那口种荷花的大鱼缸轻轻地飞着。
西厢房前牵牛花架下的那几只大瓦盆还在!我像小时候那样,蹲在瓦盆旁边痴痴地看着那些雍容华贵、五彩斑斓的大金鱼。它们在水草中悠然地散着步,细小的鳞片在墨绿色的青苔映衬下金光闪闪。
它们的主人陈爷爷还好吗?陈爷爷一家待人总是那么彬彬有礼,还送过我一只大风筝呢!陈奶奶做的汤圆香甜极了。
东厢房前总是干干净净的,这儿住着一对医生夫妇。他们对谁都那么和善,他们美丽文静的女儿,整天都会坐在家里丁丁冬冬地弹琴……“来找我们呀!”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唤声。我几乎忘了,这院里还有一群没见过面的小朋友在跟我玩捉迷藏呢!
穿过回廊,我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院子。两株海棠绿荫浓密。刚才枝头上还缀满了花朵,怎么现在一朵都没有了?我记错啦?
笑声来自回廊后面的一个小院,一想起那个小院,心里就有种莫名的喜悦,那里面有我们的宝贝!
那三棵大枣树依然枝繁叶茂!小院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兰花香气,地上落了一层细小的青黄色碎花蒂。我捡起一朵放在手心里,呵!是朵小小的枣花。
“哎哟!她找到了一个!”院子里冒出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赶紧扭头寻找,还是不见人影啊!咚!一颗红枣砸在我头上。树上传来一阵笑声。我抬头向树上看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绿叶间竟然缀满了玛瑙似的红枣。
“我捡到了一个!”一个孩子兴奋地大喊。
只是瞬间啊!一下子冒出二三十个孩子来,围着大枣树又跳又笑。“准备好了吗?”天哪!说话的这位不就是小时候的邻居王爷爷嘛!“开打!”王爷爷一声令下,四五个年轻人手中的长竹竿一起挥舞起来,大红枣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树下的孩子们扯着床单欢天喜地接着红枣。一时间,孩子们极度兴奋的尖叫声和笑声,长竹竿的碰撞声,雨点一样密集的大红枣……小院因为丰收而沸腾了……看,那个头发蓬松,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还有那个正在捡枣的小女孩就住在我隔壁,还有……我兴奋地向她们冲过去。我来啦!
咚!一颗枣正好砸在我脑袋上,等我抬起头的时候,树下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好朋友,儿时的邻居们,堆成小山似的红枣……都没有了。只剩下地上那一片黄绿色的碎花蒂。
我茫然摊开手心里的那颗枣,轻轻咬一口,空的!枣不见了,只有一朵小小的枣花。
笑声似乎被微风裹挟着跑远了。温暖的阳光让我有些恍惚,我到底在哪儿?
“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声音来自院子的西南角,我记得那里有两棵大槐树,是我们放学以后最爱呆的地方。
“来呀,我们在这儿呢……”大槐树下还能听到她们尚未远去的声音,地上遗落着一只粉底碎花的小沙包和一枚被染了色的羊拐骨。看不到一朵槐花,空气里却弥漫着槐花的甜香,似乎要把人送到一个甜蜜的地方去。
往东走,穿过回廊,有一个小跨院,它还在吧?
一股温馨的花香像梦幻一样牵着我的手,走到那个月亮门前。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架上的紫藤萝花正在盛开,像一片柔软温暖的紫色云朵,满院芳香。榆树的树阴洒在院里的方砖上,绿荫下的那两间红窗棂灰墙砖的老房子依然安静如初。窗前的石榴树是妈妈亲手栽下的。窗台上放着我和弟弟的玩具,靠着墙根晾着弟弟的布鞋。
我伸手摘下一朵紫藤萝花,插在胸前的第二个扣子上,像小时候那样。
“呀!她又找到一个!”
是谁呀?
院里子忽然起了一层淡紫色的雾。我屏住了呼吸。
廊下的藤椅里坐着一位老人,戴着老花镜正在安详地看着报纸,那不是亲爱的姥姥嘛!
嗡……台阶下,一个抖空竹的小男孩抬起头冲姥姥笑着,清澈的黑眼睛,两颗小门牙,稚气的笑容,是弟弟!
竹帘掀起,妈妈走了出来,是年轻时候的妈妈!笑眯眯的模样,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裙子。妈妈牵着小妹妹的手走下台阶,小妹妹胖嘟嘟的,手里拽着她的洋娃娃,嘴里含着糖块。那时候连空气都是甜的。
是手风琴的声音,一个穿着白衬衫的中年男子坐在紫藤花架下正拉着手风琴,背影那么熟悉,是爸爸吗?我们有多久没有看见爸爸了?
爸爸一定在笑吧?他是像阳光一样爽朗的人。阳光透过紫藤花照在他的白衬衫上,爸爸为什么不回头呢?
我忍不住伸手去拍爸爸的肩膀。
淡紫色的雾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消褪得无声而迅疾。院子里只剩下絮絮低语的绿叶和寂寞的紫藤架。
我懊悔得攥着自己的手,为什么非要急着伸出手去呢?
一位少女低着头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看不见她的容貌,一对可爱的小辫子在肩头甩来甩去,穿着一条印着淡绿色竹叶的连衣裙走在阳光里。我几乎忘记了,我也有这样一条裙子,而且是少女时代最心爱的。
她经过的地方总有一股花的清香,仿佛春天的气息。
一走上这条幽静的小路,我就猜到了女孩要到什么地方去。她的胸前一定抱着几本刚刚读完的书。
小路通向的院落大约是这个大院里最僻静的角落了。这里住着一对热爱音乐的夫妇,西屋里住着他们的儿子,一位在音乐学院读书,现在却病休在家的青年。
少女轻盈地走进小院。我深吸了一口气,轻轻走进小院。
庭院里没有少女的身影,只有两棵在阳光中盛开的紫丁香,一簇簇淡紫色的小花散发着略带青涩的芳香。
西屋前每一块方砖的模样我都记得,在这间小屋里,我听过多少美妙的旋律,看过多少让人回味无穷的名著……西屋廊下的红格窗,一尘不染的玻璃和柔和的灰砖墙仿佛一位沉静的少年。雪白的窗纱像往常那样垂放着,窗户却支起半扇。
花香浮动,紫丁香的花瓣在微风中温柔地摇曳着。
那个邻家哥哥此刻会不会就坐在窗前读书,他低头看书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一想到那张线条分明的面庞,温和儒雅的笑容和那一串串诙谐的俏皮话,少女的心里就浸满了阳光,一朵紫丁香在心底悠然绽放。
支起的窗户里传出说笑声,一个清脆稚嫩,一个深沉悦耳……远远地传来一阵公交车的喇叭声。四周响起一片细小的叹息声,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你找谁啊?”一个中年妇女从对面的屋子里走出来,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