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获奖作品集》,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十三岁的故事
梅子涵
十三岁的故事已经被说得太多了。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就和十二岁的故事一样多,也和十一岁的故事一样多。我想过不止一次,作家写故事,写孩子,为什么很喜欢写出一个具体的年龄?是不是写出具体年龄就意味深长了呢?是不是那个故事只能在那个年龄发生?是不是那个故事的确就是发生在作家自己的那个年龄,他写的就是自己?也许都有可能吧。
没有办法,我也要来讲一个十三岁的故事。我不能因为哪个年龄的故事已经讲得太多了就不讲。如果每个年龄的故事都被别人讲过,我就都不讲,那么还让我讲什么?那么难道我就不当作家了?我不当作家,那么我当什么?我还是想当作家。你讲你的,我讲我的。
这个故事真的就是发生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这个故事是我的。其实我不应该用“发生”这个词,用这个词,你会以为一个了不起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将会出现在你面前。不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了不起,更没有惊心动魄,它太平常了。我劝你,如果你没有兴趣,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停止阅读,别浪费时间,免得你读完了骂我,我不喜欢被人骂。
我们现在开始阅读。
我写一句,你阅读一句。
我要说的这个故事是关于骑自行车的。不是我骑自行车,是我妈妈骑自行车。妈妈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骑着去上班,可是她刚学会,不敢骑,不会上车,不会下车,骑在路上摇摇摆摆。
故事开始前,我要告诉你这辆自行车的牌子:永久牌。我还要告诉你,从家里到妈妈的工厂有多少路:公共汽车五站路。
最重要的人物出场了,这个人物就是我。
我家住在五楼。现在我要把自行车从五楼扛到一楼。自行车是不能放在一楼的,如果放在一楼,铁定被偷掉。那个时候,买一辆自行车虽然不比登天难,但是和爬一根电线杆是差不多难的。买自行车难如爬电线杆,哈!所以我每天都要扛上扛下。晚上扛上去,早晨扛下来。
十三岁的时候,我有力气了,我帮外婆买米扛米,也帮妈妈扛自行车。自行车扛在肩上下楼,走得潇洒自若,耀武扬威。我在过道里转来绕去,右手抓住三角架,左手扶住龙头,绝不让自行车碰到墙壁。我甚至可以轻轻地跑几下。
妈妈跟在我的后面。
楼里的人看见总说,又帮妈妈扛自行车!
这是一句听了让人很神气的话。
我把自行车推到路边,把妈妈的包夹在后座上,扶她上车,然后怎么办呢?
然后我看着妈妈摇摇晃晃地骑着走了。
然后我回家吃早饭,背着书包去上学。
错了,不是的。如果是那样,我还讲这个故事干吗?
现在令人吃惊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是跟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奔!
我每天都这样跟在妈妈后面奔。
奔公共汽车五站路。
妈妈僵直地骑着,歪歪斜斜。妈妈人矮,所以车座放在最低的位置,她的脚尖才刚好够着地。
只要后面或者对面有车开过来,她的车龙头就开始晃动。我奔在妈妈的左侧,这样可以挡住别的车,让妈妈觉得没有危险。我对妈妈说:“妈妈,别紧张。”
“慢一点。”
“妈妈,扶好龙头。”
我背着书包,书包在屁股上一跳一跳。哈,应该说在臀部上一跳一跳。因为我把妈妈送到厂里以后,就直接奔着去上学,不回家了。
妈妈骑车的路线是延吉路,隆昌路,控江路,军工路。
延吉路骑到隆昌路右拐弯,隆昌路骑到控江路左拐弯,控江路骑到军工路右拐弯,然后一直骑,就到厂门口了。
我跟在妈妈的后面奔,还可以做些什么描述呢?我描述不出了。
那时,我看不见自己。我只顾着在跑。我只顾着保护妈妈。我只顾着看妈妈的车有没有摇摇晃晃。我只顾着说“妈妈,别……紧张”、“慢……一点”、“妈妈……扶好……龙头”。我只顾着均匀地呼吸,不让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我只顾着看柏油路面在急速地往后退。我只顾着看又跑了一站,又跑了一站……我现在要跟在十三岁时的我的身后看看那时的我!
能看得见吗?能看得见的。
我看见了。看得很清楚。
你很像是一匹少年小马,有时是小蓝马,有时又像小黄马,因为你穿着一套蓝衣服,有时穿着黄衣服。你奔得轻松欢快,抖擞昂扬。
你穿着白色回力牌球鞋。
你的头发那么浓密,卷曲地伏在头上,风吹也不动。
你不东张西望,眼睛注视妈妈,注视自行车。
你没有看见开过的公共汽车里总有人看你。他们一定在想,这小孩跟在自行车后面练跑步吗?
你没有看见她,但是她看见过你,她骑着自行车从对面的方向过来,她的自行车是绿色的,她是你的同班同学俞敏,她去上学。她是不是在想,他跑到哪儿去啊?
我跟在那时的我的后面跑,我看见了很多我看不见的东西。而且,我还想到了那时我没有想过的问题。比如,刚吃过早饭,这样跑,会不会得阑尾炎?比如,这样跑,等会儿上课肚子会不会饿得咕咕叫?
妈妈的工厂到了。它就在中国最有名的梅林罐头食品厂的对面。梅林罐头食品厂知道吗?生产午餐肉和清蒸猪肉的。香哦,很香很香,会流口水的。
我扶住了车,妈妈下了车,她推着车进了厂门。然后,她又走出来。她递了一个馒头给我。她每天都托门房的师傅帮她买一个馒头,给我课间的时候吃。我奔了很长的路,她怕我会饿。
我把馒头放进了书包,又开始往学校跑。我没有说“妈妈再见”。妈妈也没有说“谢谢你儿子”。我们不说这些话的。
下午四点半,我还会来,扶妈妈上车,跟着妈妈奔跑,回家。
这样的早晨和下午,一直持续到妈妈不怕了,骑的时候不摇摇晃晃了,有一天,突然就停止。
半年以后,我成为田径队队长。当然是中学田径队。我只有十三岁,所以是初中田径队。我的项目不是长跑,而是短跑,60米,100米,4×100米。4×100米我跑第四棒,因为我的速度最快。
我成为田径队队长,不是因为我跟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奔跑提高了水平。我本来就跑得快!如果我不是本来就跑得快,那么我也不会每天跟着妈妈的自行车奔跑,是我自己要奔跑的,不是妈妈叫我的。我可不会骗你们说,我就是奔跑不动,为了妈妈我也要死命奔跑。那样的话是骗人的电影、骗人的小说里说的,也是很多骗人的作文里说的。骗人不好!骗人的故事太多了,我可不想说骗人的故事!小说要诚实,作文要诚实,文学不骗人。
我最后要告诉你,我参加区运动会,60米得了冠军。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可这一点没影响我得冠军。我跑的时候看台上我们班级女生尖细的加油声直往我耳里钻心里钻。后来语文课老师布置作文题,照例又是《记一次运动会》。我很认真地写,写了我得冠军的事,可是老师没有讲评我。老师讲评的又是俞敏的作文,老师经常讲评她的作文。俞敏的作文里写到我,她说:“梅子涵跑着跑着像一只苍鹰一样飞了起来。”大家笑得差点翻了椅子,因为大家以为是像苍蝇一样飞起来。老师及时在黑板上把“苍鹰”两字写了出来。我脸红了。我不好意思看俞敏,不知道她的脸是不是也红了。
故事讲完了。
你没有很失望吧?
我知道你不会很失望。如果你很失望,那么我对你也很失望。
(选自《少年文艺》2011年第4期)
查明查干那面的枫叶
常星儿
1
岗梁村的孩子们像是受了季节的怂恿,一入秋就都想只身闯过查明查干,去摘一片枫叶。
大望和万良已经如愿。
他俩把那片枫叶夹在书本里当书签。在伙伴们的眼里,他俩书本里就像燃烧着一簇火苗,飘动着一朵云霞,绽放着一片灿烂的鲜花。
伙伴们都羡慕他俩。
小翎对鸣子说:“鸣子,你也闯过查明查干,你也摘来一片枫叶吧!”
小翎是鸣子的同桌,她对鸣子很好,也希望鸣子是个勇敢、受人敬重的男子汉。
可是,走过查明查干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查明查干是蒙语,是人间地狱的意思。它是一条东西长60里、南北宽15里的流动沙带。这条流动沙带正处在风口上,每年春天的东南风和冬天的西北风来回揉搓着它,把那里沙丘的模样弄得怪异而奇特,也使得那里寸草不生。查明查干没有路。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得绕着它走。
然而,多少年来,岗梁村都传说查明查干那边有一片枫林,一片茂盛的枫林;多少年来,每到秋天,岗梁村的孩子们都想闯过它摘来一片枫叶,那样就会被人视为好汉,就会被人尊敬。
现在,大望和万良已经如愿以偿。
大望和万良讲述着他俩独闯查明查干的经过,描绘着那里枫林的美丽。他俩每次讲述都会吸引一群伙伴。
2
听着大望和万良的讲述,鸣子总是用敬佩的目光看着他俩。
可大望和万良有些瞧不起鸣子。鸣子几次想看看他俩的枫叶,都被他俩拒绝了。
大望、万良和鸣子原来是好朋友,而且,在他们仨当中,鸣子是核心。因为他胆大,点子又多。可这次闯查明查干他却落在了后面。
一天,放学路上,大望和万良拦住了鸣子。
“鸣子,你想闯查明查干吗?”大望问。
“当然想。”鸣子说。
“啥时闯?”万良问。
“这……我要想想。”鸣子说。
“想什么?你根本就不想闯!”大望说。
“你根本就不想闯!”大望步步紧逼。
鸣子不吱声了,他把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坨子。坨子上有一片片白茅草,有一丛丛沙柳。白茅草如霜如雪铺在那里;沙柳枝条都红了,像一根根烧透的铁条在清风里摇曳。
“鸣子,你不是男子汉!”万良说。
“……”鸣子不吱声。
“你为什么不去闯查明查干呢?”大望说。
“你不敢!你是胆小鬼!”万良说。
鸣子依然不吱声,他一直看着坨子上那一片片白茅草一丛丛沙柳。
周围聚集了好多人,小翎也在里面。
看到这一场景,小翎悄悄地退出人群,跑了——她为鸣子难过。
当晚,小翎找到鸣子。她说:“鸣子,你真的不敢闯查明查干吗?”
“……”鸣子没吱声。
“鸣子,你快闯啊!”小翎说。
“鸣子,你快去闯!”
“小翎,你想过没有——闯查明查干可不像咱俩说说这么容易。”鸣子说话了。
“鸣子,你真的那么胆小吗?”
“鸣子,你……你真的那么胆小吗?”小翎哭了,“你……”
小翎跑了。
从此,小翎不再和鸣子玩了。鸣子几次找她,她都有意躲开。
鸣子感到很痛苦,也很孤独。
3
鸣子开始积蓄力量,他等待着。
已是秋末,放眼望去,坨子里像是着了火。东一片西一片全是——杜梨红了、野山楂红了,沙拐枣红了……就连白茅草叶尖都红了。
这是一个什么都红透的时节,这时的枫叶该有多么鲜艳啊!鸣子就是等待着这个时候。
鸣子鼓足勇气,备足力量,他要独自闯过查明查干,到查明查干那面去摘来一片火红的枫叶!
没有告诉小翎,没有告诉大望和万良,没有告诉岗梁村的伙伴……谁也没有告诉,鸣子一个人悄悄地上路了。
鸣子是在一个早晨动身的。他想,如果顺利的话,中午就能走到查明查干,在那里休息一会儿,晚上闯过去,第二天一早走进那片枫林,晚上就能赶回来了。
那天早晨的天气真好,一点儿风也没有。天湛蓝湛蓝的,高远得很,辽阔得很。火红的白茅草里和火红的沙柳丛里偶尔有一两只野雀在鸣唱。
临近中午,鸣子来到查明查干,看着那起伏的沙丘、那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他有些激动。
没有休息,鸣子一头走进了查明查干。
4
鸣子是在傍晚时分走过查明查干的。
当鸣子远远看见一座小村,确定自己确实闯过查明查干时,他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太累了,累得一步都不想再迈了。
可是,歇了一会儿,鸣子还是站了起来。他要摘来一片他渴望已久的枫叶。
鸣子开始寻找枫树,寻找那片火红火红的枫林。一代一代,岗梁村的人们把它描述得很美;现在,大望和万良又把它描述得很美;鸣子呢,也把它想象得很美。可是,找了半天,别说枫林,连一棵枫树也没有找着!这里同样只有沙柳、成片的沙柳,再就是欧李棵子、白茅草、叉八嘎蒿……傍晚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鸣子继续寻找。找了一个上午,又找了一个下午,傍晚时,他走进一座小村。一位大婶把他引进屋,给他端上饭,叫他吃了好好歇息,说明天告诉他哪儿有枫树。
那一夜鸣子几乎没睡。
可是,第二天吃完早饭,那位大婶的话叫鸣子十分失望:“这里没有枫树。”那位大婶说。
鸣子忽地跳了起来。
“这里真的没有枫树,这一带连一棵枫树也没有!”那位大婶又说,“我只是叫你好好歇一夜,今天好找人把你送过查明查干。”
“大婶,你……你怎能这么说话?”鸣子急了,“这里明明有枫树,你为什么要瞒我?”
“我不瞒你。这里真的没有枫树。”
“我们岗梁村的人们都说这儿有枫树。”鸣子说。
鸣子还想说:“我的两个伙伴——大望和万良前些天就在这里摘回了枫叶,可你为什么说这里没有枫树?”
“……”
大婶又说了些啥,鸣子没听,他跑出了那位大婶的家。
鸣子又走进坨子去寻找枫林。
这期间,鸣子问了许多人,许多人都告诉他这里没有枫树。
一连寻找了三天,依然没有找着。看着周围的坨子,鸣子相信了,相信了那位大婶的话——这里真的没有枫树。
鸣子心里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走过查明查干的。
5
鸣子回到岗梁村,回到学校。
大望和万良依然在对伙伴们讲述他俩闯过查明查干的经过,描绘他俩所见的枫林,描绘他俩摘枫叶的情景。
伙伴们依然围着他俩听。
在那群伙伴里,每每都有小翎。她爱听大望和万良讲述这些。
鸣子看着大望和万良,看着他俩高举的枫叶,看着围坐在他俩身边的伙伴。
查明查干那边根本就没有枫树,一棵也没有!鸣子想说,那里只有沙柳,满坨坡的沙柳,再就是欧李棵子、白茅草、叉八嘎蒿……没有枫树!可人们为什么要说那里有枫树呢?大望和万良为什么也要说那里有枫树?鸣子想问问岗梁村所有的人,想问问大望和万良,大声地问。
可鸣子没有问。
伙伴们那样羡慕大望和万良,那样敬佩大望和万良,那样喜爱那两片枫叶,这叫鸣子不忍心问。
可查明查干那边的确没有枫树!
从此,小翎不再和他说话,不再和他玩,不再和他在一起……就这样,鸣子又失去一个朋友。
鸣子哭了。
不过鸣子相信,查明查干那边将来一定会有枫树,成片成片的枫树,成片成片的枫树上会满是红叶。那时他再闯过查明查干,去摘来一片枫叶给小翎看,给大望和万良看,给岗梁村所有的人看。
(选自《文学少年》(小学版)2011年第7期)
亲爱的皮匠爷
周静
1
下过霜,皮匠爷来了。
早晨,他背着那个大背篓,走过原野,走进院子。
厨房里,火塘生了火。我坐在火塘边喝小米粥,外婆在灶台前忙着煎鸡蛋饼。空气里香喷喷的。
正在这时,皮匠爷走了进来。
他放下背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香——啊!”皮匠爷的嗓音低沉有力,很好听。
我不喝小米粥了,跳了起来,藏到外婆身后。
皮匠爷从外婆身后把我拈出来,扛在肩膀上,然后到处张望着问:“我的小妞儿钻到哪里去了?”
皮匠爷很高,我趴在他的肩膀上,厨房一下就变矮了。我看到搁板上的蓝瓷罐旁,放着一袋栗子糖。
“我的小妞儿在哪里?”皮匠爷又问了一遍。
我嘻嘻笑着,不答话,伸手捏住皮匠爷的大耳朵。
皮匠爷的耳朵真大,简直有一头大象的耳朵那么大!
“哎哟——我被蜜蜂蜇到啦!”皮匠爷大笑起来,厨房里的盘子震得嗡嗡响,他把我放下来,眉头一皱,“呀——小蜜蜂变成小妞儿啦!这是哪个小妞儿?”
“皮匠爷,我啦,我啦,我是烟子啦!”我赶紧大声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