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剑冰
一
水贯穿了整个周庄。
水的流动的缓慢,使我看不出它是从何处流来,又向何处流去。仔细辨认的时候,也只是看到一些鱼儿群体性地流动,但这种流动是盲目的、自由的,它们往东去了一阵子,就会猛然折回头再往西去。水形成它们的快乐。在这种盲目和自由中一点点长大,并带着如我者的快乐。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这水是怎么进来的。
在久远的过去,周庄是四面环水的,进入周庄的方式只能是行船。出去的方式必然也是行船。网状的水巷便成了周庄的道路。道路是窄窄的,但通达、顺畅,再弯的水道也好走船,即使进出的船相遇,也并不是难办的事情。眼看就碰擦住了,却在缝隙间轻轻而过,各奔前程。
真应该感谢第一个提出建造周庄水道的人,这水道建得如此科学而且坚固。让后人享用了一代又一代,竟然不知他的姓名。难道他是周迪功郎吗?或者也是一个周姓的人物?
真的是不好猜疑了。水的周而复始的村庄,极大程度地利用了水,即使是后来有了很大的名气,也是因了水的关系。
水使一个普通的庄子变得神采飞扬。
二
我在这里突然想到了一个词:慵懒。这是一个十分舒服的词,而绝非一个贬义词。在夜晚的水边,你会感到这个词的闪现。竹躺椅上,长条石上,人们悠闲地或躺或坐,或有一句无一句地答着腔,或摇着一把陈年的羽扇。
有人在水边支了桌子,叫上几碟小菜,举一壶小酒,慢慢地酌。一条狗毫无声息地卧在桌边。
屋子里透出的光都不太亮,细细的几道影线,将一些人影透视在黑暗里。猛然抬头的时候,原来自己坐的石凳旁躬着一座桥,黑黑地躺在阴影中。再看了,桥上竟坐了一个一个的人,都无声。形态各异地坐着,像是不知怎么打发这无聊的时间。其中一个人说了句什么,别人只是听听,或全当没听见,下边就又没了声音。
水从桥下慢慢地流过,什么时候漂来一只小船,船上一对男女,斜斜地歪着,一点点、一点点地漂过了桥的那边去。有店家开着门,却无什么人走进去,店主都在外边坐着。问何以不关门回家,回答说,关门回家也是坐着,都一样的。
有人举手打了个哈欠,长长的声音跌落进桥下的水中,在很远的地方有了个慵懒的回音。
三
黎明,我常常被一种轻微的声音叫醒,一声两声,渐渐地,次第而起,那是一种什么声音呢?推开窗子时,也出现了这种声音。这种木质的带有枢轴的窗子,在开启时竟然发出了常人难以听到的如此悦耳的声音。
这是清晨的声音,是明清时代的声音。也许在多少年前的某一个清晨,最早推开窗子的是一双秀手,而后一张脸儿清灵地让周庄变得明亮起来。
睡在这样的水乡,你总是能够产生疑惑,时间是否进入了现代。
那一扇扇窗子打开的时候,就好像是打开了生活的序幕,一景景的戏便开始上演。有的窗子里露出了开窗人的影像,他们习惯似的打望一眼什么,有的窗子里伸出了一个钩钩,将一些东西挂在窗外的绳子上,有的窗子里就什么也没有露出来。
晨阳很公平地把光线投进那些开启的窗子里,而后越过没有开启的窗子,再投进开启的窗子里。
四
在这油菜花纷攘的季节,最高兴的还是那些蝴蝶,它们不知从何处而来,平时不见,这会竟一下子来了那么多。
蝴蝶是最美丽的舞者,也是最实诚的舞者,它绝不像蜜蜂那样嘤嘤嗡嗡,边舞边唱。它就是无声地飞,无声地欢呼。你要是闭上眼睛听是听不见它的来临的,但你先看了它的来,再闭上眼睛,你就看见了它的舞了,它的舞甚至比睁开眼睛看还好看。你眼睛闭得时间久了,那蝶舞着舞着就会舞到你的幻觉里去。
一个叫庄周的人不就是弄混了,到底是自己梦到了蝶呢?还是自己在蝶的梦里?
慢慢地我也快弄混了,我这里说的是庄周梦蝶,还是周庄梦蝶呢?
不管是谁弄糊涂了,反正大批大批的舞者姗姗而来,拥绕着油菜花,拥绕着一个善于让人做梦的村庄。
五
坚硬与柔软的关系,似是一种哲学的概念,有一点深奥,我的哲学学得不好,我就只有直说,其实就是石头与水的关系。
从来没感觉到石头与水的关系搞得这么亲近,水浸绕着石头,石头泡在水里,不,就像是石头从水里长出来一样,长到上边就变成了房子,一丛丛的房子拥拥挤挤地站在水中,将自己的影子再跌进水中,让水往深里再栽种起一叠叠的石头和房子。
多少年了,这水就这样不停地拍打着这些石头这些房子,就像祖母一次次拍打着一个又一个梦境。
这些石头这些房子也因为有了这水,才显得踏实、沉稳,不至于在风雨中晃动或歪斜。
我有时觉得这水是周庄的守卫,为了这些石头,这些房子,每日每夜在它们的四周巡游。有了这些水的滋润,即使是苦难也会坚持到幸福,因为石头知道了水的力量。这样,也许水就姓周,而石头姓庄。
(选自2006年8月31日《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