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则思
有人把江南园林称作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那么水乡周庄便是那淳朴温柔的江南秀女了。古代文人骚客陶醉她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容颜,喜欢聚会迷楼饮酒吟诗;画家学者痴迷她那白墙乌瓦、小桥流水的古朴风韵;当代名人到周庄采风者更是不胜枚举,像台湾作家三毛那样钟情周庄,像旅美华人画家陈逸飞的油画《双桥》一样驰名世界,像著名建筑学家罗哲文的称颂“周庄是中国的一个宝”,像王剑冰所说的,周庄犹如浮在水上的一朵睡莲,水是她的床,一只只船儿,是周庄摆放的鞋子。大家们描绘的周庄的确美得令人心折,而令我心仪的却不仅仅是她那外在的美,而是周庄人的情义——家常的、真挚的、暖暖的,在这个世界里越来越难寻。
初访周庄是在2003年的金秋之夜,那是一次难忘的夜访。当时做副刊版编辑的我到上海去约稿,正巧王剑冰先生的《绝版的周庄》一文被选入上海市高中语文课本,周庄镇政府准备授予王先生荣誉镇民称号。于是我便以记者的身份陪同王先生和他的女儿汀汀一起来到周庄。我们三人到达周庄已是晚上7点多了,周庄镇政府的薛菊芳姑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她把我们安排在镇上最好的宾馆里住宿。令人遗憾的是宾馆离古镇周庄有五六里地远呢!王先生可是周庄的老朋友,对那里的一块石板、一株小树、一只灯笼,到一幢老屋、一道流水都了如指掌,而我和他女儿汀汀可是初来乍到,忍不住好奇,晚饭后我们便央求王先生为我们做向导。温文尔雅的王先生不想给接待人员添麻烦,便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陪我们夜访周庄。那位拉车的汉子说只要10块钱就拉我们一个来回,这里可是经济繁荣的长江三角洲啊!夜里载客仅仅要10元往返车费?我心里很不踏实,准备回来时伸直了脖子等着挨宰。
轻风拂面,夜色朦胧。越过灯火辉煌的周庄大桥,举目望去,夜间的白蚬湖在融融的月光下轻轻地荡漾着。到了贞丰泽国古牌楼前下了车,看着我们迟迟疑疑的样子,拉车人笑吟吟地说,放心去玩吧,我等着你们出来。我又一次想,出来时会被宰得更狠吧!
步入周庄,黑黢黢的。没有喧闹声,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狗吠的声音。刚过九点,周庄小街上的店铺便早已打烊了,周庄人好像都睡了。我和汀汀不死心,前面朦胧中有一座小石桥,15岁天真顽皮的汀汀迫不及待地跑上去,天黑桥面不平,她一下子摔了一跤。她竟然没敢喊疼,生怕惊醒了早已沉睡的周庄。王先生说周庄有一个三毛茶楼,我和汀汀便一心想去看看,当我们沿着黑暗的小胡同摸到的那里的时候,茶楼已是人走茶凉——我们来晚了!
正在懊悔不已时,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家临街的店铺还亮着灯光。借着灯光望去,“枫月画廊”几个字映入眼帘,我们总算能见到周庄的人影了。那是一个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画廊,只见一个面容消瘦、头发乱蓬蓬的中年男子正端着一杯清酒,怡然自乐地在宣纸上画着月色下的小桥。见到我们几个夜中的访客,便借着酒兴问:“客从哪里来?”答曰:“中原。”一听这话,中年男子眼睛亮了起来,于是放下酒杯与远道来的我们叙谈起来。谈他的水墨画,谈他那带有周庄特色的团扇,谈他心目中的周庄,末了我们才知道他叫邱伟明,苏州画家,因为喜欢周庄,竟然以画画为生,已在这里画了很多年了,始终不愿离去。邱先生听王先生说女儿汀汀要出国留学了,便挑了几把亲自绘画的手工正扇子送给她,还要送我几幅装裱好的小幅水墨画。萍水相逢的人怎能无功受禄?于是我留下买画的钱。邱先生气得铁青了脸,说他画画挣几个买酒钱是没问题的,对谈得来的朋友送几幅画算得了什么?那份真诚、那份坦然,在我多年的旅途中从来没有见过第二人。从那以后,邱先生便成了我对遥远周庄的一份向往和牵挂。
当我们离开古镇周庄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深深的12点了。我蓦然担心起这么晚了能否有三轮车返程的事情,王先生安慰我说,周庄的人很实在,他说在门口等我们就一定会等。
10月水乡的夜已有一丝丝寒意,当我们摸到贞丰泽国古牌楼前,空空的小广场上只剩下一个人——那位拉车的汉子还在那里静等,等了我们三个小时竟没有一句怨言。他把我们拉回了住处,没有讨价还价,更没有多要一分钱,在黑暗中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容,他匆匆地回家了。也许,他的妻子在等他,善良的周庄女子不会埋怨她的丈夫工作一个晚上才赚了10块钱,否则拉车的汉子就不会那样诚信地等待了。我回过神儿来,摸摸自己的脖子,完好如初。周庄的夜是那么踏实,那样民风淳厚,正如王先生《绝版的周庄》里所说的:“周庄的夜,太容易让人生出幻觉。”
因为急于约稿,第二天我便赶往上海。王先生参加完周庄授予他荣誉镇民的仪式后着急地赶回郑州,去照顾他病中的老母亲。直到那一刻我才理解了,王先生写《绝版的周庄》时为什么充满了感情,因为有情义的人才能懂得周庄,才能体会到她真正的美。夜访周庄使我没有见到周庄的全貌,她的晨曦,她的微雨,她的小桥,她的夕阳,三毛茶楼和迷楼全都留在了我的想象中,于是我便有了再访周庄的理由。
二访周庄是在2004年“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时节。我和丈夫阿星驾车从郑州出发,十里扬州和美丽苏杭都没有留住我们的脚步。邱先生一接到我的电话,便像听到了老朋友的音讯,高兴极了!他说要到周庄门口接我们。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的阳光下见到真实的邱先生,他有三十岁的样子,人很精神。他把我们领到他在周庄古镇的简单的家里,他有位美丽能干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因为我们来访,他放下手中的生意,邀请了一帮亲戚朋友在家里迎接我们。他的家很小,朋友却很多,那顿饭至今让我感到温馨。我参观了他的工作间,因为一个外商游客看中了邱先生的画,便通过江苏省外贸部门订了两万件手工绘画的T恤衫,因为货要得紧,邱先生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急着赶货了,可他却放下活计接待我们,还为我们在古镇里订下一个有天井的临水客栈,说让我们好好体会一下古镇的风情。那天夜里,我和阿星舍不得睡觉,待到夜幕降临,店铺上好门板,人去街空,一片空寂,我们便踏着青石板的小路,走了一条又一条狭窄的巷道,在昏黄的街灯下,穿过了一座又一座小桥,一会儿凝视如镜水面,一会儿仰视点点繁星,直到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睛了,阿星还在我的头上拍了两下:邱先生太忙,别让他操心。明天一大早我们悄悄地离开客栈,去“三毛茶楼”。
那一夜睡得特别香甜、踏实,没有梦。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被阿星揪起来,因为我比他力气小,只好忍着。他把睡意蒙的我拉到“三毛茶楼”:“你不是最喜欢作家三毛吗?”我一听睡意全无,因为有人说到周庄不去三毛茶楼喝茶等于没有到周庄,只有在这里喝上一回阿婆茶,才能真正品味周庄的文化韵味。
那是一个临河茶楼,木楼、木梯、木桌、木椅,推门进去,见一对老夫妇正在烧水备茶点,一个瘦高个老人微笑着走上前来,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不是节假日,这么一大早便来饮茶完全不像寻常的品茶人。他把我们引到楼上窗边临水的一个茶桌边坐下,老先生自称姓张名寄寒,一听说我们是从郑州来,老先生立刻问我认不认识大河报的王继兴,他说王继兴曾经在此品过茶,还写过一篇周庄的游记,继兴是我的老领导,我怎能不知道呢?令我惊诧的是三毛茶楼接待过成千上万的游客,光这里的游客留言就已达八十多本了,这么多年了,老先生依然这样热心地惦记着远方的朋友,让人体验到周庄人真是有情有义。茶间,学数学出身的阿星竟然诗兴大发:“水乡小住清月晚,香茗一杯洗尘烦。三毛茶楼凭栏处,客来客往谁人闲?”我忍不住掩口而嘻:妙哉!周庄竟然能把数学呆子变成风雅文人!临行,张寄寒老先生郑重地送给我一本他写的《三毛茶楼》,他在书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4个字:“相识有缘。”我们刚出茶楼便碰上了迎面匆匆赶来的疲惫不堪的邱先生,我告诉他货没赶完,不用来关照我们,他说:“你们还没有尝到周庄最有名气的‘万山蹄’呢!”
周庄,一间房屋紧拥着一间房屋,粉墙花窗,如果一家人摔碎一只碗,恐怕就会同时有几家人的脑袋探出窗外关切地问一句。周庄街巷逶迤,一条胡同连着一条胡同,家家临水,户户通船,这样狭窄的空间,却孕育了人与人之间浓浓的情义。如今住在城市高楼大厦里的人,常常是同住一个门洞几年,竟然互不相识,冰冷得如同两只不同种类的鸟儿。最近听说江苏的苏南和苏北农民自发开始了“新集体农庄”运动,农民们搬离小桥流水的老屋,集中住到整齐划一、设施先进的高楼大厦里——新集体农庄去,不再有鸡鸣狗叫,不再有炊烟袅袅,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哀。
我第一次跟王剑冰先生到周庄镇只见过那位女镇长一面,当时没说过几句话,连她的容貌我都记不清了,她的朋友可谓遍天下。可随后的每年我都能收到她寄来的贺年卡,祝福的话虽然不多,但却表达了那位江南女子温柔的情义,常让我想起江南的扇面美人。去年春节我接到邱先生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再到周庄,我还信心十足地说:明年。而今年春节我再打电话的时候,他的电话已经不通了。什么时候,邱先生已经离开了那个有情有义的周庄呢?是经不住商品经济大潮的诱惑,还是为了女儿能上城市里的重点小学,不得不委屈自己,挤进现代人那冰冷的高楼大厦呢?不得而知。如今的人们都陶醉在短信和网络那虚拟的温情里,唯有我这样落伍的书生还眷恋着周庄人那家常的、真挚的、暖暖的情义,不忍放弃。
(选自2006年2月《大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