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启昌
你轻轻地放下笔,慢慢地转回身。我想扶你上床,你摆摆手,从容依旧,信心依旧。你自己大概也不知道,就是那次搁笔,你再也无力伏案写作了。无言的告别,一点都不隆重。春风啊,请不要唤醒海鸥的沉梦,不要惊扰山狸的幽眠,让时间在这一刻停留吧,让这一刻成为永恒吧!然而,融融的烛光啊,它正在春风中摇曳,灰色的死亡已经潜入你纤弱的肌肤脊髓膏肓,你的生命正在时间的边缘挣扎喘息。
我必须迎接,迎接那不可回避的日子,默默地,沉着地,刚强地。黄昏的码头,一颗孤星在天边流连,你已抵达生命的末端。时日将尽,无论我从什么地方——昆仑山还是蓬莱方丈盗来仙草还是灵丹,我都无法挽留你踽踽远行的脚步。一条不为人知的不归路,从你脚下伸向遥远的天边,你别无选择。我要镇定,要从容,要自然。不能露出一丝慌乱,一丝软弱,一丝痛苦。我们像一对掸落风尘的旅客,我们只用谈笑驱逐疲倦,绝不谈论生死。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聪明的你,不会不了解自己的病情,不会不了解我对你隐瞒的真相。我们共同拥有的两颗坚强的心,同时脆弱。谁都不敢面对真相的残酷。你怕我悲伤,假装糊涂;我怕你放弃,故作聪明。好像一百年前,我们在三生石上有约:谁也不提大限之何时来临,谁也不去畅想有朝一日天堂的团聚。人生大舞台,我们表演过藕断丝不连,表演得连自己都不能不信理性主义的攻无不克。如今大半辈子过去,快到谢幕的时候了,我们还要表演,谁也不想摘下“角色”的面具。
我让女儿看你打点滴,我专门陪你说话,说斯大林格勒被围的日子,我们曾经拥有的日日夜夜;说毒疠蔓延的城市里,我们保持着灵与肉的纯洁,抵制污浊。说些与病无关的市场新闻、小道消息、民间传说、歌谣,说我们是第11种人,是另类,既古典又时尚,既不古典又不时尚。然后,我说,我相中一件宝物,想去买来,正为其价格比较昂贵而踌躇未决。你拍拍我落在你手背上的手背,赞赏我治家的严谨和家政开支的节俭。你说:“喜欢就买么,快去快回。”“如果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呢?”“当然更好,只要你喜欢。”真是善解人意的乖孩子,乖得让人心痛!我把脸凑到你的耳边小声说:“那我去了?”然后迅速转身,但一跨出房门,只趔趄两步,便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天哪,我再也表演不下去了,我双手捂住了泪水横流的脸,任头上的十三层宝塔把我覆盖,把我压到十八层地狱,我也不能逃避。我必须到什么地方大哭一场。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我要哭得天塌地陷。我羡慕那些拉着长声哭天喊地的妻子,羡慕那些一边哭号一边诉说的女人,可惜,我不能。除非这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只要这世界大舞台还有第二个人,我就要尽职尽责。我抹去泪水,毅然站起。一个不吉利的幻觉蓦然在我眼前闪现。我想如果我走上大街便遇上了居里的车祸,那么,方才你那一颔首一微笑便是永别的意思了。居里夫人在接受天塌地陷的灾难之前,怎么没有神灵的暗示呢?不,我不能死,我要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此时此刻,爱惜我自己,便是维护延续你的生命。但不知道怎的竟有好几次,那些飞快行驶的汽车吱嘎一声停在我的身后,仅半米之遥。司机骂骂咧咧,我却毫无歉意。我说过,我不能死,我一定能够安然无恙地到达太原街工艺美术商店。
我直奔二楼,我在那里见过的那一对宝物——景泰蓝宝瓶还在那里静候我的光临。那是一种无可言传的心灵默契,我与它一见钟情。无须问价,除了它,没有一件东西可以留住你我的灵魂,它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捧着它们,像捧着一对孪生的婴儿,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医院。怕吓着你,不敢向你说明它的真实用途,我把它放在茶几上,然后细心观察你。你果然注意到了,但你没有惊喜,似乎有点纳闷:什么宝物,值得你风风火火抢购回来?“你买的什么?”你不露声色,慢条斯理,还是你平时的老样子。“这是一对宝瓶,宫廷御用的摆设。你先说,好看吗?”“好看。”声音颇像个懂事的大孩子。“漂亮吗?”“漂亮。”“喜欢吗?”“喜欢。”我把它们捧到你的床前,让你细看。你伸出枯瘦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们。“挺贵吧?”你是著名的“鲁小抠”,克勤克俭,从来不乱花一分零钱。买鞋,我给你带60元,让你买一双真皮的,你可好,花16元买一双人造革的;配眼镜,我给你带300元让你配个水晶的,你买了一架30元的,说是度数很合适。但是我知道只要我喜欢,多贵的东西,你都不说一句反对的话。我忙说:“如果你不喜欢,我马上就可以退掉。”“不,我很喜欢。”真诚,由衷,看来,我们又一次不谋而合。我的好先生,我要的就是你喜欢这句话。“它们是多美的一对啊!”“嗯。”一个听话懂事的大孩子,什么时候都不哭不闹,更使大人们心疼。那段日子我常有这种爱怜的心情。多希望你发发脾气,骂我一顿,吵我一把呀!你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是给你盛骨灰用的。我父亲死前亲口向我要一口木质棺材,我答应他,并把那口红漆的棺材买来放在当院,让他亲自过目。对待鲁野你,我却不能。住院八个多月,从来没有提过关于你后事的处理意见。没有遗嘱,没有叮咛,只有昼夜谈唠不完的文学与爱情。随便谈到别人时,我曾经流露过,我最不喜欢火葬场卖的骨灰盒。你说,你也觉得那东西太俗。那时,我虽然没提过宝瓶,但我爱宝瓶。它是一座海上宫殿,活着,我们住105平方米,你不觉得委屈,死后,我们完全可以奢侈一把,把我们那些有知有觉、有情有义的白骨装进死亡的庸俗,对你对我都是不公平的。你是诺亚,这只瓶子便是你的方舟,你应该在瓶里守候。洪水过后,亚拉腊山顶露出水面的时候,我将驾着另一只宝瓶,与你相会。
你似乎看穿了我的计划,默默不语便是你心有灵犀。你我之间,许多话、许多事是不言而喻的。敏感的多情人,我希望你的等待并不遥远。
你临行前的头天晚上,多次问女儿:“几点了?”女儿害怕,不敢回答爸爸。又不能不想到爸爸有什么心事,大限即将来临的时刻,爸爸他有时间的预测吗?我拉过椅子坐在你的床前。点滴还在滴,滴得很慢,我轻轻按摩你针痕累累的手背。“几点了?”这次你是问我。我看看手表:“五点。”你轻舒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但不多工夫,你又问几点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鲁野,你有事吗?”我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我需要知道你最后有什么要求,但你说:“不是七点的船票吗?怎么还不动身?”完了,我的心全乱了!你的聪明的大脑,再也不会清醒地回答我的询问了,今生今世,不管遇到多大问题,我都不能向你讨个主意了。七点钟的船票,这是何年何月我们共同旅游的备忘,大鹿岛吗?长山岛,朝天门码头,还是泰国的巴堤雅海滨?我多么希望你再次清醒时能向我说明,你此时对人生旅途的依恋,说一句生死揖别的话。“道一声珍重,我去也”,连那样一句散文抒情,你也不说了吗?我只好顺水推舟告诉你:“明天早晨七点。”“噢,那我先睡了,我有点乏……”这句话,谁能听出来是出于一个弥留状态的你。就是说,死神向你拢来的时刻,你镇定如初,你从容依旧。我的眼泪,第一次当着你的面漫过了亚拉腊山顶。因为你再也不能为我的悲哀而悲哀了。
风格八点来时,你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风格喊爸,你居然答应一声。我立即追问:“鲁野,知道谁叫你吗?”你呜噜呜噜,不知是你说不明白,还是我听不清楚。我们那两颗曾经牢牢地结在一起的心,却在这样最最关键的时刻割断了联系。但是奇迹发生了。大约又过半小时,你动了一下,我叫你:“鲁野!”你答应:“唔?”说明你的耳朵还能替你辨认知交知己,我赶紧追问:“鲁野,我是谁?”“你是我媳妇,老伴。”清清楚楚,在场的三人六只耳朵都听得一清二楚。老伴啊,让我怎样感谢你这生死不渝的爱心!仅此一句跨越三生的幽默,我便可以为你再守三生,我还有什么奢求吗?我疯狂地扑上去,搂住你的脖子,伏在你的耳边大叫:“鲁野,你太好了,你真好,我爱你!我是你的媳妇,我是你的老伴,请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鲁野,快快说……”眼泪鼻涕漫上了你的脸颊,耳根,脖子,你却说:“明天早晨到深圳再说。”我喊你,摇你。多么希望你再来一次“道一声珍重,我去也”。可是你却咕噜一句,好像是:“累了!”爱人啊,操劳一生,苦熬一世,今天的你才知道疲劳。看来,再坚强的人,也需要休息。该放弃的时候,谁的坚强、谁的执著也不能拒绝大自然的主宰。康德告诉我,你是要从时间进入永恒了。你不是巨星,但你在我心中陨而不落。你太渺小,你的灵魂不能填塞天空的缝隙,但在我心中,你无处不在。如果我信仰基督,我一定要唱《安睡主怀歌》:“睡主怀中,何等清福!从未有人醒来哀哭,清静安宁和平快乐,不受任何敌人束缚……”可惜,我什么都不信,我只知道你一个人手持七点的船票到那个永恒的世界漂泊去了。当我蹲在回龙岗火葬场的墙角,把你的温热的白骨一捧一捧亲自放进那只蓝色的宝瓶里,我把一汪滚沸的泪水,一份诚挚的祷祝,一颗沉寂的不再躁动的灵魂也一起投进了你的宝瓶。等着我吧,亲爱的,我在心中大声呼唤。我相信,在那没有时间的空间里,这对宝瓶的蓝色音律将奏响我们重新团聚的乐章。
(选自2006年3期《福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