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一个走道的尽头,然后耸耸肩,照她说的做了。一阵微风吹过,暑气虽然依旧逼人,但不那么难熬了。他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群孩子在嬉水,而他们的妈妈们则舒展着身子坐在草地上谈天。他后悔从没学过西班牙语,并不是他对她们的谈话很感兴趣,而是因为听不懂而感到茫然和孤独。他清楚他的孤独感在很大程度上应归罪于他的婚姻生活所出现的转折。但是他提醒自己不要自怨自艾,乔安娜才是受害者,而不是他。
孩子们的欢叫声和汩汩的流水声汇成了一支催眠曲。当他睁开眼睛时,才发现刚才竟然打了个盹。母亲和孩子们已经走了。他抬起头来,恰好此时乔安娜从市场里出来。她拿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用报纸包裹的东西。他朝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一个位子,用尽可能愉快的口气问:“淘到什么便宜货了?”
“你不会对这些东两感兴趣的,现在先不管它们,”她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我有话要说,希望你不要打断。”
他紧张地挺直了背,因为他害怕听到自己马上要听到的话。“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
她说,“那个人可能跟踪我们到这里来了。想想吧!你怎么知道他没有从监狱里出来?或者越狱?这种事常发生!”她的眼睛发出异样的神采,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
他痛苦地呻吟着,无法掩饰他的沮丧。“乔安娜,动动脑子吧!那个家伙被抓起来了,几年内他哪里也去不了。即使他越狱逃跑,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你和你的想像力太可怕了!”
她瞪着他。他的一番话把她惹恼了。“不是我的想像力让他进了我们的卧室,也不是我的想像力让他到这里来的!就在这里!”她用拳头擂着他的膝盖,直到他把腿抽走才放过了他。
“我知道他是淮,”她告诉他,神情诡秘而得意。
“啊,基督!”他闭上了眼睛。
“我昨晚吃饭时见到他了!”她急于要说服他,因此说得语无伦次,“是曼纽尔!一定是他!”
他叹了口气。早该料到这一点!“我们在今天上午之前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乔安娜!”
“你这是托辞!”她愤怒地嚷道,“我看到他了!他昨晚就坐在正对着我们的一张桌子旁!你知道还有其他事情吗?我在机场就认出他了。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你从不相信我的话!
就是同一个人!你怎么能对发生在你鼻子底下的事情无动于衷呢?!”
他靠在椅背上,失望的情绪把他的能量耗尽了,几乎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曼纽尔住在这里,他是为这家旅馆工作的,他不可能是那个闯进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家的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就你知道!”她嘲讽道,“你忘了前台接待员说的话了吗?那个曼纽尔是旅馆新雇的导游。你知道他的来历吗?你难道没留意他的腿瘸了吗?”
“一个瘸子?”他无助地说,盯着她,“你在说什么呀?”
“他的腿瘸了,因为曾摔断过。”
“啊,耶稣!”他痛苦地说,“那个可怜的家伙得过小儿麻痹症!乔安娜,看在上帝分上,讲讲道理吧。”
“你想让我讲道理?那我接着说下去!你几个月前就在计划这次旅行!四处嚷嚷,以至于众人皆知。他若想知道你把我往哪里带难吗?只要向邻居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因此他提前来到这里,受雇于这家旅馆,等着你出现!这就是整个故事的情节?”
她望着别处闷闷不乐地说:“这事儿完全有可能,就是他!”
“你会把自己逼疯的,”他最后说,“我也一样。”说着他站了起来,“讨论结束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们这就回旅馆,终止这‘愉快’的旅行。路上我会尽力阻止曼纽尔冒犯你!”
他兀自穿过市场朝出口走去。当她追上他时,他抓住她的胳膊,动作有些粗暴。“不要再瞎说了!我受不了了。我们是来度假的,看在上帝分上!”曼纽尔正在市场前面等着,看到他们过来,就从车子里跳下来,朝他们笑笑,伸出手去扶乔安娜的胳膊,想帮她坐进后面的坐位。但她打了个寒颤,躲开了。曼纽尔垂下手,钻进司机座,好像对眼下的情形略知分晓了,他问道,“我们回去吗?”马丁点点头。
到了旅馆后,乔安娜快步走进大厅,没有打破持续了一路的沉默。他给曼纽尔报酬时,加了一笔可观的小费。他迟疑着是否为妻子的行为道歉,但是又不知道该不该提这事,“我妻子病了。”他最后说,没再说下去。
“我也是过来人了,”曼纽尔说,两手一摊,摆出一副表示女人都很莫名其妙的姿势。
“如果你还需要我,路易斯会通知我的。好心的先生,再见。”
回到房间后,他看到乔安娜坐在阳台上,膝上放着一本未打开的平装书。当他走近时,她不愿意看他一眼。他说:“曼纽尔想知道我们是否还需要他,我想我们的计划还没确定?”
她笑了笑,“他的计划也没定吧?一两次不定期的强奸?”
“你必须平静下来,”他断然地说:“曼纽尔只不过是一个为生计而奔波的可怜虫!”
他伏在栏杆上,望着下面的海滩。三三两两的喜欢日光浴的人懒洋洋地躺在沙滩上,身上的皮肤油光发亮。一群孩子勇敢地走进没了膝的海水中,当海浪把他们冲到岸边时,发出一阵阵尖叫。再往远处,前方有一个小爵士乐队在一个露天咖啡馆里演奏摇滚乐……到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只有他和乔安娜例外。对他们来说,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他转过身看着她:“我们这就回家吗?收拾行李离开这里?”
“我想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是真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他没想到自己会发那么大的火,“我们回头再讨论这件事。”
但是后来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结果失败了。整个晚上他都寡言少语,吃晚饭时既不想看她也不愿意找话说。
早晨,当路易斯走近他们的餐桌时,马丁已经猜出了他的来意:“我们不需要曼纽尔了,”他说,“很抱歉。”
路易斯眉毛一扬,“我会告诉他的,他问起过你们。”正在这时服务台的电话铃突然响起来,路易斯急匆匆地过去了。回到房间后,他一关上门,乔安娜就冲他大叫大嚷,“我说得没错吧!那个人已经问了我们的情况了!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这样做的目的?他为什么坚持要了解我们呢?”
“你为什么不让我带那把该死的枪!你难道希望他再试一次,完成被你打断的‘工作’吗?”她怨恨地盯着他,“你去见鬼吧!我不需要你,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随便吧!”他走了出去,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这一天还长着呢,似乎没有尽头,他感到无比孤独。在旅馆附近的一家卫生条件很差的餐馆里,他独自吃了午餐。本来希望利用和乔安娜分开的这段时间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但她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赶也赶不走。后来他步行了几里路,来到镇上。在市场附近,他在河边坐下来,因为什么也不等,他心里空落落的。天色很晚了,小贩们收了摊子,提着网兜的妇女们也一个接一个的回家了。气温降了下来。太阳落进了古铜色的大海。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开过集市回到旅馆,但是他仍然不想回房间,就沿着海滩找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在那里抽着烟,望着黑黢黢的大海,坐了几个钟头。
他现在接受了乔安娜正在远离现实世界的事实。必须做出的决定使他痛苦,而他对于自己应付这种痛苦的能力没有把握。他考虑着下一步该怎么做:尽快飞回洛杉矶,给她的医生打电话,安排她住院……他不敢再往下想……精神病——他的妻子——他的乔安娜!
当他返回旅馆时,天已经黑了。他慢慢地沿着寂寥冷清的海滩走着。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在沉沉夜幕的掩映下,旅馆周围悬挂的一串串彩灯使其轮廓愈加分明。路过餐厅时,他看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在用餐,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突然为自己冷落了乔安娜而深感不安,就急忙住房间里赶去。
屋子里没有开灯。乔安娜躺在床上,缩成一团。透过阳台门射进来的光线,他看到了整理了一半的敞开着的行李箱。旁边的床头柜上摆着她在市场上买的小装饰品:一个钥匙链、一枚别针、一把开信刀和一把花边扇,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当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和她的那些宝贝的时候,不由得感叹在很多方面她所表现出的孩子气。他轻轻喊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她刚才在整理行装。她已经接受他离开的决定了吗?或许她打算独自一个人走?他感到内疚,非常内疚。他停了一会儿,确信她已经醒了,就又离开了房间。
尽管他不常喝酒,冲动之下,他就去找旅馆的酒吧。在大厅远远的一端发现了它:一个乌烟瘴气的小房间,其中的一张桌子被一个旅行团的六个成员占据着。他们看起来正在兴头上,看到他还愉快地打招呼。为了躲开他们的邀请,他在酒吧的另一端找了一个坐位。这时他意外地发现了在这里做兼职服务生的路易斯。
“麦克斯威尔先生!假期愉快吧?想喝点什么?”路易斯一边招呼着他,一边挥舞着一块湿抹布在酒吧里跑来跑去,“你爱喝什么?”
起初他想要啤酒但又改变了主意。今晚他想来点度数高的。“特奎拉(用墨西哥植物龙舌兰制成的一种烈性酒,无色透明,不经陈酿。)吧,”他说,“纯的。”一杯酒和—块酸橙送到了他面前。他把特奎拉一饮而尽,呛得做了个鬼脸,然后咂了咂酸橙以便冲淡浓烈的酒味,接着说:“再来一杯。”
“麦克斯威尔先生,感觉好些了吧?”路易斯举起酒瓶又倒了一杯。两杯酒下肚,他心里的一团疙瘩解开了。他乐意看那张友好的面孔,听那带着同情的声音。“不好,”他说,“恐怕我们必须得走了。”
“可是你们已经订了整整一周的房间啊!这是不能退掉的。”
马丁耸了耸肩,说:“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不会赖掉的。”他指着酒瓶,为了炫耀自己的那几句可怜的西班牙话,说,“Unvezmas,amigo。(再来一次,朋友。)”
这时有位客人吹了声口哨示意路易斯过去,路易斯就走开了。留在吧台上的那瓶特奎拉酒对马丁来说无法抗拒。当他从凳子上滑下来跌跌撞撞地沿着楼道回到房间时。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好多年没有喝到这种地步了,他试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银色的月亮躲到了云层的后面。当他磕磕绊绊地摸进卧室时,里面漆黑一团。他蹑手蹑脚地挪到床前,还傻乎乎地做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
醉眼朦胧中,他迷迷糊糊地倒向躺在那里的纹丝不动的妻子。她的动作出奇地敏捷,以至于他压根就没留意那只小手突然伸向床头小柜上的作为旅游纪念品的开信刀。当刀子深深地插进他的喉管时,他有些怀疑,并冒山了最后一个想法,那就是:这种结束假期方式简直太疯狂了。
(原载《译林》2006年第3期)
杀死猫的方法不止一种
(美国)西蒙·布雷特著
唐克胜译
杀死猫的方法不止是用奶酪噎死它。
——民间谚语
1。鸡犬不宁
萨托芬那·费罗斯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这并不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萨拉芬那·费罗斯常常对自己感到满意。她以前并非这样,但在过去十年中,她在写作上取得的成功,使她的自负提高到了一个几乎不容别人质疑的地步。
仅仅十二年前,她还只不过是一个头发暗灰的怨妇。她的丈夫名叫乔治·费罗斯,作家,大工教徒,喜欢“提炼思想”而不是为商业市场写作,再加上与酒瓶子的关系越来越密切,因此他的事业与婚姻受到了威胁。
萨拉芬那清楚地记得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夜晚。确切地说,是改变了她的一切。尽管乔治不乏改变生活的新颖理念,但他的运气并没有多大改变。这个细节是萨拉芬那在她就如何取得成功这个话题接受媒体采访时往往掩盖的细节之一。乔治也许曾经给她提供过些许帮助,但他与她的关系好久以前就停止了,不管是事业上的关系,还是与她个人生活上的关系,都停止了。
当初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萨拉芬那甚至还不是萨拉芬那。她那时还仅仅是萨利,而“萨利·费罗斯”不是一个成攻作家的名字。在她创造新角色的过程中,这个细节也被改掉了,这是第一个被改掉的细节。
当时还叫萨利的她走出房子,来到她丈夫工作的棚子里,她发现乔治趴在桌上睡着了。
威夫勒斯——一只斑猫,靠着他的头蜷缩着,也睡着了。怎么说呢,从外表看来,这只猫属于“他们俩”,但实际上,它属于乔治。乔治全权负责这只猫的饲养工作,而萨利小太喜欢这只猫。
才晚上六点半,使他恍惚不觉的罪魁祸首——半瓶伏特加酒,已经躺在他的废纸篓里了。这就足以让萨利粗暴地把他摇醒,引发一场对他酗酒的攻击。随后,乔治抱起那只受到惊吓的斑猫,威夫勒斯先生,并抚摸了一阵儿,这又使萨利旧话重提:”你比关心我还关心那只猫。”
乔治也予以还。可以设想,他还击的内容是这样的:“与你相比,这只猫对我更有感情。”这又不可避免地将争论引向性生活这个话题——乔治渴望更多的性爱,更多热烈的性爱,他相信有了孩子之后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而萨利则一再声明,他让她感到反感。还说他整天就想着这个,从来不考虑别的事情。
这场风暴过后,萨刊又开始把攻击目标转向他的写作生活。他为什么老是写一些没有人愿意发表的“附庸风雅的狗屁文学作品”?他为什么不写一些犯罪小说之类的东西?这类小说也许才是广大读者真正想读的东西。
“是吗?”乔治回答道,语气中带着嘲讽。“什么?我应该写一些侦探小说?在这些小说里,地毯下的血迹清扫得干干净净,负责调查的全是一些古怪偏执,一点儿也不真实的侦探?
或者,”他继续说道,对这一主题变得热心起来,对斑猫的抚摸也更加行力,“我为什么不让猫来做侦探呢?我为什么不写一大串推理小说,让可爱的威夫勒斯先生解开其中的谜团呢?”
就在他提出这个建议的一瞬间,萨利·费罗斯的愤怒烟消云散。她知道,重大转折即将来临。从那一刻开始,她看清了自己前方的路。
当时,在美国犯罪小说中,关于猫的系列推理小说已经成为一种刚刚兴起的小说类型,但在英国,关于猫的图画书、挂历、格言警句和问候卡十分畅销——特别是在圣诞节期间——但是,国内还没有一部成功的关于猫的系列推理小说。
萨利·费罗斯——确切地说,萨拉芬那·费罗斯,同时想到了这个名字和这个主意——决心改变昕有这一切。
刚开始的时候,乔治帮了她很多忙——不过,这是她在接受采访时避免提及的一个细节。他以市场情况为根据,从理性角度进行了阐释。她要出售的产品叫做“威夫勒斯先生的神秘故事,作者萨拉芬那·费罗斯”。他没有提到合作者,因为这样会把买书的人弄糊涂。
乔治似乎并不介意。他仍然把威夫勒斯先生系列小说看作是一场游戏,就像完成一个填字游戏那样的—个严肃的游戏。她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就通过安装在棚屋中的用于内部交流的蜂鸣器来传唤他;而他呢,用一两个空想的冷漠的句子就能改变她的思路,使她进入下一阶段的创作之中。理论上,乔治仍然写他的“文学”小悦,把设计推理小说的情节当成—种精神上的口香糖。
事实证明,萨拉芬那学得很快,也勤于研究。她与当地警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请求他们给予她法律程序上的帮助;她甚至还买了一支枪,一直放在自己的抽屉里,好让自己对武器的描述更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