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想让她们像那郡主一样寻个清净庵堂真正的落发为尼?”大伯母卢氏迟疑着如此询问,说话的同时却又听到小院中传来隐约骂声。
“出家?出家堵不住她们的嘴,也掩不了众人之口!”崔承祖面带厌恶之色的说着,略作停顿后不由忧心道,“我家两个女儿虽已经嫁了,却叫她们怎么在婆家过活?”
不光是女儿,崔家男子这段日子也甚为难熬,谁不曾在官场、书院受人讥讽嘲笑?连他自己都羞于出门,每每见了同僚都觉得对方在暗地嘲笑。
娶妻不贤,教子不严,崔氏一族百年名声毁于一旦,崔承祖年初祭祖时已经接过族长一职,此刻倍感压力,竟觉得自己纵使死了都没脸去见祖宗。
“唉,这可真是……但愿别把二房的事情牵扯到她们身上去,”卢氏想到自己亲女不由揪心,稍后又叹息道,“还有文康那孩子,他才是最难熬的吧?即使是继母继妹也算最亲的家人,前阵子常见他出门应酬参与新科进士的各种游宴,这几日都不曾外出过。”
“你去探探母亲口风,我见父亲去。此事涉及弟妹,二弟又远在边陲,我们可做不了主。还有,叫人严加看守别让她们出来丢人现眼!”崔承祖说罢便快步往外院书房走去。
卢氏进了正院内室见到袁老夫人,只见她穿着半旧的家居服斜倚在榻上假寐,看着气色不佳,芸娘在其身边服侍着瞧见她进屋不由苦笑。
她心知卢氏一定是来问袁老夫人该如何处理张氏和崔婉兰的,可主子毕竟上了年纪,这段日子气得狠了一直觉得身上有些不适,再多想那事儿岂不又将恼怒上火?
卢氏心中也有如此忌惮,因而犹豫半晌只问婆母身体不曾说及正题,兜了不少圈子后反倒是袁氏率先问道:“去见她回来了?”
“是,在院中远远看了看,不曾交谈。”卢氏垂手立在婆母身前,面有难色。
“怎的,为何没进去?”袁老夫人手微微一颤,心想大儿媳这是要放弃她们了?这些日子她虽生气,却又时常想起婉兰幼时的活泼可人模样,想起那****抱膝大哭跪求原谅的可怜情形,不由心软。好歹也是亲孙女,还是一直很是疼爱的后辈,又怎么舍得放弃她。
如此一想,袁老夫人没等儿媳回答就率先发了话。
略略抬高声调叹道:“咱们大齐民风开放,才子佳人以诗通情之事挺常见,婚前失贞又另嫁人的例子在世家大族中也有……你们啊,别太苛刻了婉兰。”
听到她说这种软话,卢氏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这都说了些什么啊?!
是,咱们大齐确实民风开放,特别是早年战事频繁时,人员四处奔逃流动,谁知道新嫁娘之前有没有过丈夫、情人或者也不知晓她是否被歹人奸污,这“女笄上车,夫人不保其贞污”之事确实常见。
可如今已经是太平盛世了,各种规矩早就兴了起来,这两者能相提并论么?!
还指望婆母拿主意,可别是老得糊涂了。门当户对的才子佳人在父母亲长的默许下通信与崔婉兰这莽撞的和采花贼通信,这能混为一谈么?
重点不是她和男子搭了话,而是那男人是出了名的采花大盗!是大家都知道她上了采花贼的破船!
这能算是才子佳人的美谈?那才子佳人以诗通情之后也得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妻呐。
卢氏强忍着胸口的一股郁气低声道:“今日夫君与我本打算探望侄女与弟妹,而后与之交谈商议的,谁知,走到院落还在远处便听到她们母女口出污浊之言,实在不忍直视,这才没进去。”
污浊之言?袁老夫人神色一变,却也没继续追问她们说了些什么,想来一定很是气人,大儿媳说这话的重点只在于张氏与婉兰这两人丝毫没悔过之心!
“你们打算怎样?”袁氏突然觉得很是心灰意冷,她最喜欢的孙儿科考舞弊,最疼爱的孙女儿贪慕虚荣受了贼人的骗,而当初为他俩苛待了的文康与婉如却一个成了武探花,一个因沙场义举得了朝廷嘉奖。
对了,还有那个心心念念的外孙谢俊逸竟犯在女色上,在关试时被判处不合格剥夺了授官的资格,虽然后面又经过权贵举荐得了官职,却毕竟是落了下乘。
袁老夫人又想起在自己二郎的原配郑莹与继妻张氏之间,她喜爱的一直都是最甜做事又殷勤的后者……
回忆往昔不由长叹,这一桩桩事情足以见得自己从始至终都识人不清,爱那花团锦簇的表面功夫,却不深究人品禀性。
卢氏瞧着婆母的脸色,当见到她回神之后,这才直言道:“儿觉得,不能留她们在崔家了……阿家意下如何?”
“罢了罢了,你们决定吧,事情了后再来回我一声便是。”袁老夫人摆摆手让大儿媳退下了,就在这呼吸间,她眼神更为黯淡又短了精神,似乎瞬间苍老了三五年……
得了婆母的允诺卢氏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就怕老人家心软非得保她不可。
先前借着袁氏走神的空茬,她左思右想之后依旧觉得崔婉兰还是以死证清白最为妥当,最好是死在大理寺庭审时,并且在临终前高呼一声“我是冤枉的”,这才能挽回崔氏名声。
虽然看那婉兰的执拗劲儿这设想实现的可能性不大,但家里也能伪造她自裁的假象吧?却不知公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崔修德既然能做到尚书省的左仆射之职,他就不是个蠢人,虽表面上看着和蔼可亲甚至有些软弱,骨子里却不乏果敢刚毅的性子,遇事能具有壮士断腕的决心。
当长子崔承祖一脸为难的告知他张氏和崔婉兰目前正在小院中对骂时,崔修德便明白此次不能再保这两人了。
上一会崔相以卸任保了崔文远的前程,没让他被永久革除参与春闱的资格,其实最根本的缘由是他打算急流勇退,不愿在这众皇子争锋的朝堂上选派系站位。
至于保下张氏则是希望文远别有背着污名的母亲,不然将来他没法在仕途中立足。
如今崔家却是临渊之境顾不了她们了,崔修德端坐书桌前捋了捋银白胡须,而后缓缓从书册中取出了一页纸递给长子。
“教女不严母之过,上次官衙去人押解张氏进京时,我就另派人找你弟弟写了休书备用,上次是文康和婉如心善没追究她的罪过,如今这东西正好能派上用场,拿去罢,”崔修德沉声说着,又提点道,“崔氏也算积善之家,可怜她娘家败了或许没落脚处,好歹也养育了一双女儿——给个小庄子住吧。”
言下之意却是将崔婉兰犯下的丑事全推为张氏教养不善的缘故,摘除崔家的些许责任,又在对外宣称休妻之后依旧圈着张氏不然她往外面胡言乱语。
而婉兰,正所谓“天作孽犹可怜,自作孽不可活”,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怨不了旁人。
“婉兰她,是令其真正出家还是……。”崔修德顿了顿却怎么也说不出“自裁”二字,他不由看向长子希望对方帮自己下这决定,崔承祖却也沉默着不肯开口。
张氏不过是休弃,婉兰却是二弟的亲闺女,做伯父的怎可在侄女儿生父不在场的情况下决定了她的生死?他可不想将来被承望记恨。
而没亲眼见着婉兰咒骂生母的崔修德却是真正的不忍,觉得孙女儿虽有过错却实在是冤枉,奈何造化弄人。
父子俩僵持着,都指望对方做了这恶人,书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正在此时,忽有奴仆敲门通报,已经出嫁的二房庶女崔萍被休弃回了娘家!正一路哭哭啼啼的进了二门。
“这可真是……如何是好?”崔承祖与父亲崔修德面面相觑,一时间更为无奈。
崔萍本就是代崔文远受过,如今又被崔婉兰牵连,这一辈子就栽在了嫡母所出的他们兄妹身上,她才是最冤的。
“再缓缓吧,容我想想。”崔修德挥挥手让长子退出了书房。
崔承祖则转身回到自己院落,唤来被跟着撵回娘家的崔萍陪嫁女婢、仆从询问事情根由,他闹不明白一个没有根基的穷书生怎么就胆大得休了自己家侄女儿?父亲是卸任了,崔家却还没败!
殊不知,前世能被礼部余尚书看上的穷书生那真真切切是个才高八斗的,骨子里的清高劲儿丝毫不亚于崔文远。
前辈子他考场、官场沉沉浮浮磨砺多年造就了一番事业,今生有崔相照拂一路顺风顺水,妥妥当当过了春闱,却助长了这书生的傲气。
崔家自以为嫁给他一个嫁妆丰厚的庶女用以封口是天大的好处,寒门书生娶崔萍却纯属不甘不愿,等春闱之后获了官职他越发觉得自己娶一个二房庶女是受了委屈。
在曲江宴时看着不论学识还是姿容都不如自己的同科进士被贵胄争闹着榜下抢亲,看着别人欢欢喜喜娶了世家嫡女,他一日胜过一日的难受。
若崔萍是个如余初晴一般性子好的或许夫妻间还不会闹得针尖对麦芒,可她偏偏一心想嫁豪门,对寒门夫君诸多嫌弃。
崔萍愤愤然记恨害了自己的崔文远,又埋怨丈夫考前为何要给了他诗词看,想着若没有这回事,说不定自己已经嫁了襄阳公主家的温七郎?
寒门书生却想着若没有她,说不定自己在中了进士后还能有更好的姻缘——谁乐意娶一个身份不高又成天耷拉着脸的妻子?婢生子,多丢人!
等崔婉兰一事爆出后,寒门书生更是黑了脸,崔萍岂止是身份问题,这家教还更有问题!连她家嫡出的娘子都遭了采花贼,那庶出的女儿是否还清白?
崔萍在襄阳公主家的斗花宴上大放异彩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她在婚后也曾与人之前讥讽丈夫家境贫寒,顺带回忆自己往日的风采,为标榜自己压制夫君崔萍话里话外带上了她从前很受人追捧的意味。
原本只是虚荣之言,却被书生当了真。
他甚至开始回忆新婚夜时妻子是否清白,悄悄翻出那夜的帕子左右细看,不由又想起了曲江宴上妓子的戏言:“有了鸡冠血,夜夜做新妇。”
疑神疑鬼后再观崔萍言行举止,书生心里越发觉得确是如此,疑邻盗斧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越是怀疑越是坚信自己的猜测。
以至于又一次爆发争执后,他怒气冲冲的写了休书摔在崔萍脸上,她也是个受不得气的,当初被张氏搓磨了许多年压抑着脾性,如今被寒门之人打脸又怎么想得过?
一面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崔家一定能为自己做主,一面又觉得自己年轻美貌,若没了他也不见得不能改嫁到更好的人家,而后又满腔怒火的想要找崔婉兰和崔文远算账。
于是,崔萍又羞又恼又哭又气的回了崔家,向祖母哭诉一番后她便说要去拜见嫡母,袁氏以为崔萍只是于礼节要全了孝道,也没拦着她,只吩咐道:“在外面磕头便是,不用进去。”
卢氏得了消息匆匆赶到正院时,她已经从另一处小道去了偏院,没有见着面,深知崔萍禀性的大伯母却没袁氏这么乐观。
她只是去磕头问安?被坑得这么惨还能有如此好心?别是三母女对骂吧?
卢氏满腹疑惑却也不想再去旁听,崔萍去找张氏、婉兰发泄总比她缠着自己要求做主的强,正头疼呢,不想再见到二房的人,也不想管他们的破事儿。
因而,卢氏只吩咐了得力奴仆过去看看,别出了乱子,自己则满身疲惫的又回了院子歇气。一盏茶都还没喝完,便有贴身奴婢一脸惊惶神色的奔了过来,立在门口等候召见。
“说罢,又怎么了?”卢氏觉得她此刻已经身经百战了,即便是来人通知她先前吐了血的张氏被庶女气死了也能淡然处之。
婢女喘着气,一脸的惊恐扑倒卢氏脚边急道:“二房的三娘子刺伤了二郎君,那一位还,还自缢了!”
那一位,哪一位?张氏还是崔婉兰?
卢氏猛然站了起来,很想问一句“死透了吗?”却又马上改口道:“谁?!救下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