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波
人人心里都有一口井
有的藏着善
有的藏着恶
——题记
巷子的某处有一口井。在讲叙这个故事之前,先让我们想象一下吧。那是一口年代久远的古井,四周没有高出井面的石楞,也无作为警示用的栅栏。它悄无声息地掩映于杂草丛中,像大地张着的一只嘴。多年来的日晒雨淋,使得井口四周显出一种浑浊难辨的颜色。一些模样可憎的虫子从纵横交错的裂缝里“吱溜溜”地爬出来,又“吱溜溜”地爬进去。至于它的始建年代,也许是宋代,也许是唐代,也许还会更早一些。反正具体的年代是没有人能知道啦!连镇上年纪最大的老人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口井,也不知道它具体的位置。它可能位于巷子与护城河的交界处,也可能位于古城墙或灌木林一带。早些年,曾经有几个省城文物研究所里的专家,他们拿着一些古古怪怪的仪器来到镇上,想弄清楚这口井的确切年纪。他们从镇子东头走到镇子西头,又从镇子北端走到镇子南端。但最后什么都没有找着。于是有人就说,这口井多年修炼成了精,它一定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啦。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这口井非常之深,非常非常之深!如果你站在井口旁边,弓着身子往黑漆漆的水井里看,你能感到从井底袭来的阵阵强劲的凉风。仿佛从大地深处伸出来一只手,要把你拽到井里去。传说曾有人站在上面往里丢了块石头,然后点上一支烟。等他把那支烟抽完,才听见井里传来石头落地的声音。可见,这口井的的确确是非常之深。正因为它非常之深,人们才想要把它围起来。镇上总是有东西奇怪的失踪,有时候是一只鸡,有时候是一头牛,还有时候是一个人……这种事总是隔三差五的发生。他们走到镇上的某个地方,突然就不见了。于是人们纷纷猜测,一定是掉到那口井里去了,得把它围起来才行。但问题是,谁也不知道那口井的确切位置。
那一年夏天,一场罕见的洪水席卷了整个橘子郡。洪水退去后的小镇上伤痕累累,到处飘着一些死去的牲畜,还有散落一地的锅碗瓢盆。成群结队的蝇虫在空中飞来飞去。街上的商铺、工厂、饭馆、旅店无不显出一种大水过后荒芜衰败的景象。省医学院的学生小郭就是这个时候随医疗队进驻橘子郡的,他被镇上的领导安排住进了一座破败的四合院。四合院位于橘子郡的最西头,一溜青灰色的房子呈“口”字形排开。很多房屋都空荡荡的,因为久无人居住的缘故,结满了蛛网和灰尘。院子里长着很多合抱的大树,还有几架爬山虎和紫藤,沿着墙根四处爬去。从街心走到四合院那里去,要经过无数弯弯曲曲宛如迷宫一样的小巷。
小郭每天背着医药箱跟着医疗队走街串巷的给村民治病,宣传各种预防疾病的卫生知识。有一天傍晚,他从一个病人家回来。那病人患上了疟疾,属于灾区最常见的呼吸道传染疾病,是因为喝了不干净的水引起的。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他一个人走在冷冷清清的巷子里,走在那些冰凉的青石路面上,只有脚下的皮鞋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响声在巷子里回荡。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他忽然发现前面的水井旁有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连衣裙,腰间束着一根黄色的飘带,脚下是一双扑了粉的帆布运动鞋。那是一个女孩,十六七岁的年纪。女孩在水井旁边跪了下来,俯着身子往井里张望。她的头发长长的,顺着耳根披洒下来,覆盖住了她的脸。
小郭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巷子里的风将她的长发吹起来,像一些丝带在空气里飘荡。她瘦小的身子微倾着,不时地颤动一下。他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到她的身边蹲下来。可是女孩仿佛凝固了一般,对他的到来一点反应也没有。这让小郭很吃惊。
他问她,小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你的家在哪里?
女孩没有理他,依旧侧着头朝着井里看。从她头发上飘落下来一种洗发香波的味道,这种味道像春风吹绿田野一样流遍小郭的全身。他感到他的内心突然变得有些温暖而潮湿。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女孩还是没有搭理他。他有些生气了。他说,你怎么不说话?你是聋子吗?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问你为什么不回家?你是不是哑巴?
女孩伸出她的右手,把食指压在她的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姿势。别说话,她说。你看见了吗,那个小男孩。他来了,我正跟他说话呢。
什么小男孩?他在哪里?小郭歪着头往四周看了看。哪里有什么小男孩?他说。这四周就只有你和我。你在撒谎。我怎么没看见?
他是我弟弟。他很小很小,还只有三岁。他刚刚学会说话。可是他会叫我姐姐,他叫我姐姐的时候很美很甜。
这里没有什么小男孩。小郭说。他在心里想,这个女孩也许是个精神病。看她身上的打扮,想必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吧。她一定是走丢了,她家里人会多着急呢。他伸出手去拉她。他说,你的家在哪里?你还记得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吗?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她的身子被他拉了过来,这时候他才看清楚了她的脸。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瓜子脸,柳叶眉,只是眉目之间泛出一股苍白的陈年书柜的气息。她看了他很久,然后像猛然清醒过来似的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她把她的手握成一个勺子的形状,放到水井里去盛水。我很渴,她说。我要喝水。
这水不能喝的,这水不干净,喝了会生病的。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包漂白粉洒到水井里。他说,小妹妹,这水漂白过后就能喝了。喝过水,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要你送我回家。她说。我能找得着回家的路,我是在这一带长大的。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省医学院的学生,是随医疗队到这里来做义工的,我住在镇子西头的那间四合院里,就是门前有两棵歪脖子柳树的那间四合院。我的名字叫郭方,别人都叫我小郭。
你是从省城来的啊?那你有探测仪吗?女孩急切地问道。
什么探测仪?
就是那种能查出地底下有什么东西的探测仪啊。我听人说,省城的专家才有这种探测仪。如果你有的话,就借我使使吧,我用过之后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没有那种探测仪,那种东西只有地质队的才有,但我们是医疗队。我们只有药和听诊器,还有漂白粉。要不我给你一包漂白粉吧,以后你要喝水的时候就先洒一些到井里,这样就不会生病了。
女孩的脸上慢慢显出失望的神气。最后女孩还是听了小郭的话,拿着那包漂白粉离开了。她纤细的身影渐渐地走进依稀的天光之中,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这个女孩,真是个古古怪怪的丫头,我以后还能见到她吗?他在心里想。然后他整理好医药箱,背着它往西头的四合院走去。
在小郭来到镇上半个月以后,一场可怕的疾病突然降临橘子郡。这场灾难是从镇东打鱼的王老二家开始的。那天早上隔壁的小武到他家去串门,在门外叫了半天没见人答应。他以为他们是到河里去了。可是经过他们家窗户的时候,他从被风刮开的窗帘里看到他们一家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屋内的地板上,双眼上翻口吐白沫。接着是一队过溆浦去贩运木材的马队,人们亲耳听见“叮叮当当”的马蹄声从屋外的路面上踏过去,可是一夜之间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死亡和失踪的人以及牲畜越来越多……这种匪夷所思的现象使整个橘子郡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惊慌的人们请来了和尚、道师,和各种各样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他们长袍及地,手握一把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对着苍天又跪又拜,但所有的一切都无济于事。这种奇怪的事情还是接二连三的发生。
医疗队的专家认为这是一场霍乱。这场霍乱来得如此地迅速猛烈,使得医疗队一时也拿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应对措施。他们每天走街串巷的宣传预防知识,给水井消毒,用喷雾器灭蝇,但收效甚微。人们还是一个接一个的在这场灾难里死去了,街道一天比一天萧条和荒凉。这个时候有人又想起了那口井,那口传说中可怕的古井。他们认为是那口井吞灭了橘子郡的人和牲畜。他们把剩下的男人召集起来,组成了十四人的搜寻队,对橘子郡展开了地毯式的搜查。但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
在那些灰色而充满死亡气息的日子里,小郭总是莫名其妙的想起那个女孩。想起她素色的长裙,想起她微微翘起的嘴角,想起她结着哀怨的神情,还有她慢条斯理一字一句说话的样子。我还会遇见她吗?他想。他背着医药箱去镇上的时候,会在墙角一带停下来逗留一会。他常常在吃完晚饭后走到那些弯弯曲曲的巷子里去,在那些石凳上坐下来,或者站在城墙上四处眺望。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她的身影,有时候仿佛看见她来了。她袅袅婷婷的从巷子那头走过来,走到他身边,腼腆的一笑,启动双唇,对他说,小郭,你好,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你。可是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叫他失望。他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她。他想,她会不会跟其他人一样,在这场霍乱里死去了?他甚至在心里怀疑那天的邂逅从来没有真正发生过,只是一个美丽而虚幻的梦。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郭又见到了那个女孩。那天他正在楼上午睡,窗外无数的夏虫在杨柳树上聒噪,密密麻麻的像是下着一阵雨。他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又一阵的争吵声和呐喊声,还有夹杂其中的女人的哭声。
抓住她!
吊死她!
别让她跑了,抓住那个往井里下毒的女人,把她挂到电线杆上去吊死!!
小郭推开窗,看到院子前的开阔地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都是附近的居民。他们穿着汗衫和短裤,袒露出死鱼白一样的大腿和肥硕的乳房,摩拳擦掌地站在场地中央。有两个健壮的男人,小郭认出他们是街上杀猪的张氏兄弟,他们一左一右的押着一个女孩从水井那边走过来。小郭认出了她。认出她就是那天傍晚在巷子里遇见的那个女孩。她还是穿着那条白裙子,只是裙子上溅满了黑色的泥。她的头发胡乱地披着,也不记得用发线束一下。她看上去比以前更瘦更虚弱了。可是小郭还是认出了她。她甩着手用力的挣扎,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放了我。可是她的小手被两个男人紧紧地攥住了。他们狰狞地笑着,说,放了你?想得美。我们观察你很久了。你鬼鬼祟祟的在水井边转来转去,从一开始我们就觉得你不对,没想到你果然往水井里面撒东西。女孩说,撒东西?我撒什么东西?我是在找我弟弟。
找你弟弟?哈哈,这个疯丫头说她在水井里找她弟弟。她是在往水井里面下毒,我看见啦,你们都看见啦。难怪最近镇上死了这么多人,原来是有人在我们喝的水里下了毒。
我没下毒。我是往井里倒了东西,但是那不是毒,那是漂白粉。是医疗队的小郭给我的。
小郭?她还把人家小郭给扯上了。看见了没,小郭就在那里。小郭!底下有人朝着楼上喊了一声。你快下来,这个女的,她说她认识你。
小郭关好窗,从楼上走下来。他穿过拥挤的人群,在那个女孩面前停下来。我认识她,他说。你们把这女孩子放开。她往水井里洒了什么东西,先让我看一看。
人群里有人递给他一个塑料包装袋。小郭用手指沾了一点揉了揉,然后说,她说的没错。她没有往井里下毒,这就是漂白粉。是我给她的漂白粉。
周围的人群渐渐都散去了,只剩下那个女孩和小郭还站在场地里。小郭想跟她说点什么,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那个女孩子忽然开口说话了,她的话让小郭大吃一惊。她的声音很小,但吐字很清楚,小郭听得很明白。
你知道那口井吗?她说。
小郭被吓了一跳。他反问道,你说的是哪口井?
就是传说中谁也找不到的那口井啊。我想要找到它。所以我上次我才问你要那种探测仪。
你找那口井做什么?那只是一个传说,哪里真的会有那样的井。
有的,一定有的。我在找我弟弟,我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我想他一定是被我那恶毒的爸爸丢进那口水井里去啦。他每天就只知道到外面去喝酒鬼混,喝醉了就回来打我和弟弟。我弟弟那么小,还不知道说话,只知道叫我姐姐。他在井里也不能喊人来救命,他一定在等着我去找他呢。
那你妈妈呢?你妈妈在哪里,她怎么不来管你们?
我妈妈早死了,是难产死掉的。我弟弟是横着出来的,当时医生说要剖腹产。结果流了很多血,当天夜里就死掉啦。
可是,我没有那种探测仪啊。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我只有那种听诊仪。
没有也没关系。我自己慢慢找,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只要你相信有那么一口井就足够啦。他们都不相信我,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他们不但不相信我,还要取笑我。他们说我是傻瓜,说我弟弟早死啦。你相信我吗?你相信我能找到我弟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