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人造人的生存状况很恶劣,并受自然人的歧视(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拒绝参与人造人研究开发的原因之一),却不知道他们在军队中竟然还受到这样残酷的虐待。他们拼命似的为人类工作和牺牲,人类却以这种方式报答他们!这不仅是非人道的行径,更是亵渎生命的恶行。生命不是可以这样玩弄的东西!
后来我做了一件蠢事,使我与蒂娜再也不能常常在一起;但对蒂娜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她终于不必再挨打了。我带蒂娜参加了将军的一个舞会。当晚蒂娜穿着浅色裙衫,胸前缝着皱褶,肩上披着坠流苏的白色披巾。她悦耳的天籁般的嗓音,彬彬有礼的举止,轻盈的舞步,几乎迷倒在场所有男子。她很快成为舞会上众人的焦点。第一次没有人对人造人出现在这种场合产生非议。
蒂娜获得了将军的青睐。第二天我见到蒂娜时,她就不在部队,而在将军身边了。她成了将军的私人保镖。这意味着我和蒂娜很少有机会独处了。
大约过了两个月,蒂娜才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终于获得中将的允许,可以在第二天晚上出来见我。苦等了两个月的我欣喜若狂。谁知电话刚放下,凯西就跑来找我:“明天晚上和我一起吃饭好吗?”
凯西一直以来都对我非常温柔。她是个很有活力的女孩子,有点任性却善良可爱。我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她对我有种朦胧的、也许她自己都不甚清楚的情愫。但在我看来她始终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她的青涩的少女情怀需要比我更成熟的男子去呵护和关心。这些话我没法告诉她。当然我也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和蒂娜明天有个约会。于是我只好撒谎:“明晚要到研究所去一趟。后天行吗?”
“为了我,明天请一次假不行吗?”
“凯西,怎么能那么任性呢?工作是不可以马虎对待的。后天怎么样?”
“算了。”凯西冷冷地说,满脸失望地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和蒂娜在咖啡馆小憩的时候,竟邂逅了凯西。她和几个朋友在一起,一看到我,就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这就是你的研究所吗?你可真是工作得不亦乐乎啊!”说着大颗颗的泪珠就滚了下来,“爸爸要我离开这里回大陆读书,明天我就要走了。我本想请你吃最后一顿。你,你却又跟这个,这个人造人在一起……”
咖啡馆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凯西很响地抽泣了一声,猛一转身跑了出去。我跟出去,但是街上已经不见她的人影。
普雷PreyorPray
我觉得很内疚。但是第二天下午我到利欧斯中将家去找凯西道歉的时候,将军不在家,而凯西则请我吃了个闭门羹。我无奈,只好将表示歉意的礼物和卡片交给军用机场的人,请他们在利欧斯小姐上飞机时转交给她。
离开机场后接到将军的秘书打来的一个电话,让我到地下13号实验室去一趟。地下13号实验室是人造人实验室,难道他们又要我参与人造人实验了吗?不,这次我绝对不干了。
到达13号实验室时我吃了一惊。实验室里整齐地放着一排又一排浸泡在液体中的胚胎。我立刻明白这些不是普通人造人胚胎。他们窃取了我的计算机里的有关资料,然后秘密批量“生产”类似于蒂娜的新型人造人。怒火舐舔着我的心。
“卑鄙!”
“李先生,这么打招呼可不好吧?”西川冷漠而拖长的声音说,嘴角挂着令人作呕的微笑,“将军非常器重您喔!他和我一致认为您是负责这个实验室的最佳人选。您不是很喜欢蒂娜小姐吗?”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侍立在利欧斯中将身旁的蒂娜的脸,我恨不得冲过去在他的脸上揍一拳,“只可惜它现在只能为将军服务。但是过不了多久,您就可以拥有自己的蒂娜小姐了,想要几个都没关系哟!您很喜欢它,不是吗?”
“住嘴!蒂娜就是蒂娜,蒂娜只有一个。还有,我纠正你一个语法错误:你称呼自己用‘它’倒无妨,但对人造人,你必须用‘她’!”
“可我不觉得人造人是人。”西川嘴咧得更厉害了。
“喔,那也不奇怪,因为你自己就不怎么像人。”
西川收敛了笑容:“上司面前,您得放尊重点!”
“上帝面前,也请你放尊重点!生命不是可以被这样拷贝、制造、处理和利用的。不是!”
我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喊过。为了蒂娜的眼泪和和身上的伤痕;为了那个挨打的男孩死前对天的质问;为了来自反物质世界的少女孤独的灵魂;为了父亲在梦里留给我的凄楚的眼神……“这么说,这个计划——”
“我拒绝!”
先是一阵沉默。然后将军忽然说:“我受够了。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过。一直以来我百般容忍你的孤傲、倔强,我甚至允许你暂时从事你喜欢的研究,为了慢慢说服你接受人造人实验。可是到现在你居然还敢这么放肆地说话,难道你以为我没办法对付你吗?”他说着掏出手枪抵住了我的脑门,“我知道你一直对你父亲死于心肌梗塞这个解释不满。你猜得不错。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你父亲死亡的真相:他是被军队枪毙的,因为他居然蠢到爱上了那个反物质人,并且扬言要把它送回到宇宙空间中;他还拒绝开发人造人,试图阻挠与人造人有关的计划。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真理,可惜你父亲和你似乎都不明白:军队里是没有‘拒绝’这个词语的,它不会留下对它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另一方面,就算你不答应,我们也还有其他人选,枪毙你完全可以杀鸡儆猴(其实这也许更合我心意)。Might is right。现在你认为是否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你瞧,我还是很给你面子、很给你机会的。3秒钟内回答我,否则我就枪毙你。3,2,……”
“您真的打算数出‘1’了吗?”蒂娜,她竟把手枪抵在了将军的太阳穴上。
“见鬼,你是不想活了吗?”西川冷冷地说。
“您会发现,对待有人质在手的绑匪,还是缄默比较能保证人质安全。”蒂娜说,声音里透着不可违逆的冷峻。
西川哼了一声“ねずみ”,不再说话。
“请把枪扔掉,将军。”
“如果我不呢?我活不了的话,你和李都活不了。”
“将军,权衡一下您的命跟我们的命哪个更重要。”
将军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枪扔在地上。
“很好。我还需要您答应我一个要求:开除普雷?李的军籍,并放他离开基地。”
被开除军藉,意味着我将不必再接受军方的命令,而军方也无权再干涉我。
将军点了点头。
“我要您现在下这个命令。”
“好,好……肯尼,告诉罗伊?乔德曼,开除普雷?李的军籍,带李离开基地。”
“蒂娜,我们一起走……”
蒂娜微笑着摇摇头。她看着警卫员走出实验室,把枪递给将军,然后举起双手。那一秒似乎持续了几个世纪。我能看清将军举枪到扣动机扳的每个慢动作,一连三发子弹射入蒂娜胸膛。那一刻我是想喊不要的。我想告诉他们我答应我答应我什么答应只要不伤害蒂娜,可是一切都有太晚了。我还没喊出来,血就像烟花一样绽开在黑暗的实验室里,那么灿烂辉煌。我冲过去,抱住我的鲜血狂涌的蒂娜,我的神,我的灵魂,我的一切。
蒂娜微微蠕动着嘴唇,她喘着气对我说:“普,普雷,蒂,蒂娜曾经对你说只允许普雷喜欢蒂娜,现在蒂娜要收回这句话……蒂娜……很幸福……蒂娜……要普雷忘了她……”蒂娜眨了两下她的珐琅大眼睛,然后安静地合上眼。她闭上眼的样子,那么的熟悉,就像飘浮在容器中的那个少女,无限哀婉,无限可怜。
当我矍然惊觉蒂娜正离我而去的时候,我能感受到青春像秋叶一样无可挽回地凋零,剐心的寂寞像毒气一样弥散开来。她拭去我忧伤的纤纤素手,她使我慰悦的绯红笑靥,她含羞草似的浑朴天真,她依依素月般的温婉可人,她焦撩的爱的期待,都在我伸手欲揽的时候,化作远天绚丽的流岚,消失在我少年时代幻灭的梦里。我的眼泪滴在蒂娜冰冷的脸上,像是梦醒的标记。蒂娜,我本该是你的眼泪,可我却是这无收束的尘寰里的一缕幽魂,一畸零人,枯萎一生。
“你那么想死的话,我就成全你。”将军冷冰冰地说,把乌黑的枪口对准了我。
伤痕弥望blackandblue
走廊里忽然传来了银铃般的声音:“普雷!普雷!你在这儿吧?你这个混蛋!好啦,我不生你的气了……天啊!爸,爸爸!你,你在干什么?”
“凯西,不是叫你下午三点钟上飞机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杀了她,那个人造人女孩!你,你要杀普雷吗?普雷,你,你没事吧?”凯西转眼已泪水涟涟,“你这个杀人魔鬼!你想干什么!你敢动普雷我就跟你拼了……”
“凯西小姐,人造人又不是人,怎么能说杀人呢。你爸爸在办公务,小姐还是快上飞机吧!”西川笑嘻嘻地说。
凯西却已经一下子扑向她父亲,狠命地捶他。将军无奈,只好想方设法搂住女儿,哄她上飞机。“博士,这里就交给你了。……好好好,我是魔鬼。凯西快去机场好不好……”
将军一行人渐行渐远,凯西的挣扎和哭喊声也低了下去。西川踢了蒂娜一脚,又说了一句“ねずみ”。“把李带出去毙掉。这个人造人(他又踢了蒂娜一脚),扔到海里去。清干这里的血迹。”
几个士兵点头应命。我被两个士兵反剪着手带出去,蒂娜的尸体被另两个人抬起。穿过长长的走廊、大厅,走过一连串台阶,然后上车。真奇怪,我是赴刑场的人,心情却格外平静。斜睨可以看到蒂娜,看到她,就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最后我们到了海边。已是向晚时分,云蒸霞蔚的大海上晶波闪烁,像一支亿万斯年永不改变的亘古的歌。闭上眼,我可以听见暮色移动的潜息。日暮途穷的悲伤难以抑遏地向我袭来。心的某处,流血不止。我抬头望了眼烟霞散彩的天空,发现一架飞机迅速滑过视野,飞向落日的余晖中。太好了,凯西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魔窟了。愿她幸福。
我等着枪声响起,但它迟迟未至。那几个士兵把蒂娜放在一条小艇上,船上居然有水和食物。
“这附近没有军事戒备。等天色完全黑了,你就上船向东北方向划行。这几天都吹西南风,也没什么大风浪,半个月就能到大陆了,水和食物应该足够……”
“你们……为什么?放了我你们可能就是死刑。”
说话的那个士兵笑了:“为什么?因为,第一,你是我们见到的第一个把人造人当人看的人,为你死是值得的;第二,你怎么能肯定我们一定会被逮住?第三,就算被逮往,也不过是一死,而死对人造人来说是苦役的结束,是种解脱。”
他说完朝天空放了几枪,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我看着大海一点一点地把太阳吞噬掉,整个岛屿慢慢陷入黑暗中,忽然就有了一个念头,让一切结束的念头。让所有人造人解脱,让那些满嘴“ねずみ”的人下地狱,让我父亲安息。
于是我解缆,任小艇载着蒂娜的尸体归去。腥风抚过我的脸。是的,我是对的,我要去追逐蒂娜的灵魂。
我开始往回走。往庞大的地下基地的中心走。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了。有那么几次碰到了熟人,他们还没得到我已经被判了死刑的消息,竟跟我打招呼。哼,这些傻瓜。
我终于到了我的目的地。算起来,我几乎一年没上这儿来了。蒂娜,我可以把你叫作蒂娜吗?啊,你一定是蒂娜。蒂娜的灵魂从这里来,最后当然也回到这里。蒂娜,蒂娜,我要吻你,我要拥抱你。让我们就这样灰飞烟灭然后重生好吗。让这个伤痕弥望的世界消失殆尽。
难怪父亲会在日记里留下这个装置的记载,他或许早已预见了这一天。现在我要开启它。父亲,指引我吧。
容器侧壁开始裂开,空气开始渗入,并与容器内反物质碰撞并湮灭。眩目的白光。
我进入了。我感觉到我的身体在融化。是我眼花了么。蒂娜居然睁开眼睛了。我抱住她,吻她的唇。呵,我们的质量在相互抵消,化作光子和无比巨大的能量。世界会怎样呢。不错,这个岛和岛上一切罪恶都将永沉海底;称霸世界的狂言将被一场海啸卷到世界尽头;不会再有人造人在鞭子底下挣扎蹀躞: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呢……不,不,这些都有不重要,重要的,是,蒂娜,我和你,终于能永远在一起,两颗孤独的灵魂,终于能相互偎依。
万全之爱无生死,万全之爱无别离,万全之爱穿越无情的时空和有情的心灵,在人间洒下晶莹的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