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这次还朝,当了两个月的吏部尚书,因不愿与群小论战,多次上疏自请外放,终于以龙图阁大学士出知颍州。
船徐徐驶在宽阔的汴河河面上,清风骤然吹散了两个月来的烦恼。苏轼与朝云、巢谷颇有鸟儿出笼之感,在船头谈笑饮茶。巢谷叹道:“时光飞逝,现在苏迨都已婚娶了,我们却老了。这些年来,我们跟着子瞻可是走了千山万水。我想了一副上联。”苏轼抚掌笑道:“哟,好哇,巢谷居然也有心情出对联。”巢谷笑道:“俗话说,‘没有熏不黑的灶房’,常年同你在一起,多少也沾点灵气。”苏轼大笑:“是夸我还是骂我?快,说说看。”
巢谷摇首念道:“听好。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常州、登州、颍州,这八州先生喜烹甚肘肉?”苏轼恍然:杭州二度任官,加凤翔任通判,已十度在外,再加一个州,就是九州了。
此联甚是难对,因为下联也要说出八个物名或地名,但又不能用“八”这个数字。但苏轼只略一沉吟,便对了出来:“有了!西湖、东湖、太湖、明湖、柳湖、沙湖、慈湖、潘湖,”他转过去看着朝云,接着念道,“此九湖夫人爱喝哪壶茶?”
巢谷把“沙湖”、“慈湖”误听成“砂壶”、“瓷壶”,不解地问道:“砂壶、瓷壶也算?”苏轼道:“你忘了?在黄州时,咱们到沙湖买过地。慈湖是苏迈任职的湖口县。”
巢谷一拍额头。“这么多地方,把我转糊涂了。”又问道,“可这八湖不能算九湖啊?”朝云早已心中了然,接口道:“杭州有西湖,颍州也有西湖,加起来不正好九湖吗?”苏轼笑着点了点头。巢谷道:“不错不错,颍州的西湖我们也去过两次了,当年我们曾去拜访过欧阳公。”
朝云看看岸边的树,道:“我也有了一联。”苏轼笑道:“对联为雅,巢谷以猪肉为联,实在有辱斯文,你不会再说猪肘子吧?”朝云笑道:“不会。你们听到这知了声了吗?这知了北方叫知了,南方叫即了。我的联是:柳上鸣蝉,北道知了,南道即了,了犹未了,最后不了了之。”苏轼脸色骤变,觉得似是谶语,忙正色止道:“年纪轻轻的,出这种联干什么,以后不要胡说。”朝云会意,只低头不语。
苏轼深知,此番出知颍州亦未必能久,一旦朝中有大事、难事,刘挚等人不堪倚用,自己又要奉诏回朝,如此辗转九州,倒不及黄州时“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之自在,也只得随遇而安罢了。
就在此时,西夏梁太后亲率二十万大军,大举进犯大宋西北边境。一时间万马奔腾,沙尘滚滚,动地而来。
消息报至汴京,朝中上下愁眉不展。太皇太后在延和殿召见众大臣,问道:“谁愿带兵抗敌?”群臣登时鸦雀无声。哲宗扫视群臣,见无人敢应,目光中满是鄙夷。太皇太后更拍案大怒:“尔等的能耐哪里去了?平时窝里斗比谁都能,国难当头,却做了缩头乌龟!”
苏辙走出班外:“请太皇太后暂息雷霆之怒。臣愿带兵前往!”太皇太后赞许地看着他:“嗯,仁宗帝的眼光没有错,哀家的眼光也没错。”又命苏辙暂退一旁,当机立断地说:“若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属苏轼。你们一再说我偏心眼,袒护苏轼,可你们所谓朔党、洛党的本事呢?宣苏轼火速晋京,任兵部尚书!”
此时刘挚等人也不敢有异议,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苏轼再次得到重用,又巴不得他一败涂地,从此没了威信。这等小人满心里只有权势之争,却忘了一旦吃了败仗,百姓危矣,大宋危矣。
苏轼接到诏书,忙命朝云打点行装,当日就和巢谷骑马往汴京飞驰而去。路上,巢谷微有抱怨:“三番五次上书圣上自求外放,好不容易准了你奏,如愿外放到颍州。怎的如今圣上一纸诏书,屁股尚未坐稳,又要一路颠簸地往回赶。如此火急火燎,都顾不得安顿一下家人。”苏轼道:“自求外放、远离朝廷是为避小人,如今回来却是为了国家。边关告急,万民水火,大宋堪虞,还不快快赶路!快!”
一到汴京,苏轼便火速赴宫中觐见。太皇太后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全权指挥此战,又授他尚方宝剑,号令大宋三军,可以先斩后奏。
苏轼回到家中,却见巢谷引着陈慥进来,大喜过望,抢上前去,抓住陈慥的双臂:“哎呀,季常兄,你怎么来了?”陈慥笑道:“你当了兵部尚书,天下谁人不知,我这就赶到兵部效力来了。”巢谷豪气干云地说:“我们年纪虽有些大了,力敌万夫谈不上,可仍是百人之敌!”苏轼顿觉如虎添翼,连声叫好。
苏轼把兵部文武众官召集起来,抱拳道:“诸位将军,诸位大人,鄙人受命于西夏犯我之际,但对兵部事宜知之不多,对西北战局亦知之甚少。此次召集诸位,本官想听听各位高论。”命兵部侍郎简要介绍时下西北态势。
兵部侍郎命人抬来版图,置于大堂之上,讲解道:“时值秋高马肥之际,西夏幼主之母,发倾国精兵二十万,袭我环州、延庆等地,而我大宋此处兵力不足十万。若从各处调兵,时已不及,即使赶到,西夏杀掠之后,也已迅速辙回,劳师无功,而辎重尽失,且花费颇大。时下必须速定破敌良策。”
文官与武将各坐一侧,想法也迥然不同。宋朝从太祖时便有重文轻武的传统,边关战事总是失利,武将们心中早已窝火,一心想打个痛快的翻身仗,故而一致力主死守、抗敌。但文官们仍是想息事宁人,主张和谈、撤兵。两边你一言我一语,便争执起来:
“西北边土,本已相安无事,盖由庆州太守章粢,请功邀赏,屡出轻兵讨伐,使西夏部落不能安居,这才招致西夏发狠报复。眼下不宜战,而宜和。本人以为,奏明圣上撤回章粢,派员和谈,方是上策。”
“说这些为时已晚,紧要之务是提出制胜之策。末将不明白,西夏人不断骚扰边境,杀虐我边民,无人过问,而我边土将帅还击得胜,不予嘉奖,反而横遭指责,动不动就冠以邀功请赏之名,此为公道之言吗?我大宋怎么就如此软骨头!”
“若采取硬拼之策,必败无疑。若令环州死守,远途调兵合击来敌,多数为步兵,难以应对西夏铁骑。多年以来,我大宋与西夏交战,败多胜少,况且时下边土守兵为数不多。依在下看来,撤为上。”
“不行!撤到哪里?必须以进为守。若要后撤,城民怎么办?”
苏轼见高永亨一言不发,问他:“将军在西北边城守土有年,身经百战,不知有何良策?”高永亨道:“末将只有一言:兵者,密也;战者,急也,贵在决断。想必苏大人已有良策了。”
苏轼笑着分析道:“本官以为,和与不和,非一厢情愿,此战已不可避免,边土之安,非屈膝而来,此其一也;要战,不可远调大军以迎敌,若千里调兵,以疲弊步兵迎战精锐马军,是为愚战,此其二也;边境情况,瞬息万变,京城远在千里之外,传言未必准确,况且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若动辄多责,必挫我军锐气,故不得妄议边事,此其三。”
苏轼正色而起,斩钉截铁地说:“今日之议,到此为止。再言和,斩!至于如何用兵,本官自有主张。”见苏轼决意一战,且早已胸有成竹,武将们个个喜形于色,摩拳擦掌,文官们也大受鼓舞,不再有异议。
苏轼又独留高永亨议事,向他深施一礼,请他详细讲说环州地势军情。高永亨指着地图道:“这里是环州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西夏袭我内地的必经要道。西夏视之为眼中钉,若有大胜,必拔此城。这里是洪德城,不易把守,是西夏进取环州城的必经之地。过去双方交战频繁,此城已无居民,乃是一座空城,可藏万余兵卒。洪德城再向西,是百里沙漠。这是牛圈,积水丰沛,可供士兵和马匹饮用。西夏犯我,无论胜败,必经此处。六城未弃之前,我曾多次去过。”
苏轼问道:“西夏兵在围攻环州城时,洪德城、牛圈会留兵把守吗?”高永亨道:“不会。我大宋军队历来无舍城分守的习惯,因为容易被对方分而聚歼之。况且西夏人也不把这放在眼里,一旦他们杀回,这种不易坚守之地,很快被其大军踏平。”
苏轼又问时下西北守军中可有能征善战且胆大心细的骁将。高永亨举荐了折可适,说:“此人可担大任。他经我一手提拔,不在我之下。”
苏轼点了点头,又道:“对付西夏铁骑,必出奇兵。西夏鹞子军有所长,亦有所短。避长击短,方能克敌制胜。兵不在多,而在于精,将不在于勇,而在于谋。西夏大军长驱直入,战线过长,虽有快骑补其不足,但仍给我军以可乘之机。我军以逸待劳,奇兵出击,必获大胜。”高永亨闻言大喜,抱拳道:“大人之言极是!若有用末将之处,万死不辞!”
苏轼回到家中,让巢谷、陈慥带三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往庆州,告诉太守章粢:派折可适率精锐轻骑一万,在洪德城以西迎敌;多带鹿角栅栏,以阻敌马军;拆毁路桥,填埋水井;边战边退,既拖延时日,又消耗敌人的粮草,更给敌人造成我军怯战的假象。待把敌军拖到环州,敌军士气已消减大半,攻城之势已弱,这时定要死守环州城,敌人必不能攻下。而折可适所率精兵从外侧绕小路插入敌后,袭其后续粮草,不必硬打,尽量拖延时日即可。西夏兵战不数日,必身心俱疲,加上水源短缺、粮草不济,必然撤军。西夏撤军前,先让折可适在洪德城休整完毕,待敌军撤至洪德城时,再率轻骑寻机火攻敌人随军粮草,在敌人阵脚大乱时,我军奋力出击,敌必大败。章太守若有其他计划,可放信鸽送兵部来。
苏轼又殷切地嘱咐二人:“二位兄弟,事关大宋安危,边土百万人性命,你二人要倍加谨慎。还有,你二人只管送信,年纪大了,一定不要参战了。战事若有不测,即刻回报。”陈慥应声道:“是。”巢谷却面若止水,只凝视着苏轼,一声不吭,却又似有无限的话要说。苏轼虽有些纳罕,却未深以为意。
巢谷、陈慥二人飞马赶往庆州。苏轼又请高永亨到兵部研究敌情。原来,西夏十万大军已经兵临环州城下,另十万大军却不知去向,苏轼怀疑是左右两侧各五万人马包抄环州城。高永亨摇头道:“如果那样,就需要通过两侧的各个关口要塞。这些地方都有我大宋军队死把严守,要想通过,谈何容易。”
苏轼略一沉思,道:“那么,另十万军队一定攻庆州去了。若庆州无战事,肯定西夏内部情况有变,其他王爷不愿出兵相助梁太后。”高永亨眼中一亮:“有道理!前年西夏出现过马瘟。”
这时,兵部侍郎得到章粢快报,说西夏有五万人马偷袭庆州未果。高永亨看完信,便说:“主攻的还是环州。”苏轼忙命兵部侍郎立即放鸽告诉章太守:“西夏主攻环州,要誓死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