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葛贡用鸡血抹红嘴唇,端起酒碗,单腿跪地,对天发誓:“苍天在上,苏轼愿与黎族土司葛贡结为兄弟,同生死、共患难,若有违誓,天诛地灭!”“苍天在上,葛贡愿与内翰大人苏轼结为兄弟,愿与汉族兄弟永世修好,同生死、共患难,若有违誓,天诛地灭!”
广场上两族百姓齐呼:“若有违誓,天诛地灭!”几声锣响后,喇叭齐鸣,铜鼓“咚咚咚”响起。苏轼与葛贡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碗摔碎在地。全场站起,一片欢腾。
夜里,广场上燃起熊熊篝火,两族百姓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苏轼与葛贡、李老汉等人开怀畅饮。阿勇、阿珠端酒过来,一齐跪敬苏轼、葛贡、李老汉,三位老人碰碗畅饮。苏轼向葛贡敬酒:“葛贡兄弟,这一恭贺你喜得贤婿,其二恭贺汉黎通好,葛贡兄弟为子孙后代造福积德!”
葛贡豪爽地笑道:“苏兄告诉我,要视天下如一家。若不是苏兄这句话,我又怎么能做到?”苏轼高兴地大笑:“视天下如一家!来,葛贡兄弟,为天下如一家,干!”苏轼等人有意不提离别之事,把不尽的伤感深藏在心底,只是纵情饮酒。广场上充满欢声笑语,彻夜不休。
苏轼临行前,最后一次把学生们召集到学堂。学生们端坐听教,村民们在学堂外静静旁听。苏轼伫立在讲堂中央,肃然道:“诸位学生,为师即日就要起程渡海离开儋州,这是为师为你们讲授的最后一堂课。”众人都黯然垂首,有的伤心落泪……
苏轼正色道:“为师可走,但学问不能止。你等非为为师而学,而是为学而学,因此为师走与不走,你等仍须静心向学。为何要学?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虽是为师引你等入门,但应师其意而不师其辞,也不能拘泥于为师所讲,当融会贯通。学者为何?学在于行之。所谓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老夫的老师叫欧阳修,他说‘君子之学也,岂可一旦而息乎’,这话也是讲给你们听的。”学生们纷纷点头。
苏轼问阿仔:“你年龄最小,听懂为师的话了吗?”阿仔起身答道:“先生,学生听懂了。”苏轼捻须微笑,让他背一段《礼记.学记》。阿仔流利地背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苏轼频频点头赞许。
苏轼北归后,他在海南的学生姜唐左举乡贡,而另一名学生符确则成为海南历史上的第一个进士。从此,儋州文教大兴,后有多人中进士。
苏轼走的那天,太守张中和众官员,汉黎两族百姓都来送行。张中贺喜道:“章惇已贬,此次内迁,朝廷必有深意,元祐党人可东山再起了。”苏轼故意说:“苏某有党吗?”张中忙道:“张某失言了。”苏轼摇头道:“不是大人失言,是人们都这么看。但以老夫看,如今的朝廷,万事俱不可为了!”张中“啊”了一声,苏轼叹了口气,不再言及此事。
李老汉泣道:“先生,我们怕是再也见不着您了。”苏轼紧紧握着他的手,殷殷嘱咐道:“老兄,吃井水,喝开水,有病吃药,用牛耕地,这些事仍有儋人不习惯为之,还得靠你们!千万,千万!”李老汉跪倒在地:“苏大人放心,我们一定照大人的意思办。”苏轼忙将他扶起。
葛贡上前恳切地说:“苏大人,要不是你,我们黎汉两族还不知要仇杀到哪天。”苏轼谦道:“我们是兄弟,兄弟之间不用说这个。”
苏轼看着众人,强笑道:“诸位,回去吧。我苏某是真舍不得走,可是不得不走啊!”阿福与老三抬来肩舆,含泪道:“苏大人,上来吧。”苏轼父子向众人依依道别,坐上肩舆,不断回身向众人挥手。众人望着苏轼远去的身影,一齐跪拜,忍不住哭出声来。
苏轼父子来到儋州码头,天上突然下起了雨。夜里,雨过天晴,风平浪静,星朗月明,海天一色。似乎老天有意用雨丝留苏轼在此颐养天年,但终于明白留他不住,只好放晴,让他一路走好。
苏轼站在海边,望望夜空,向陆地方向深情眺望,吟道:“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猿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轼父子漫步在沙滩巨石之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在这里漫步。苏轼来到一块巨石旁,从苏过手中接过巨笔,饱蘸自制的浓墨,在巨石上写下了“天涯”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父子俩坐在“天涯”二字前,望着茫茫海面。
苏轼问苏过:“人生之大道是什么?”
苏过道:“孩儿不知,请父亲明示。”
“忠君爱民!”
苏过沉吟片刻,问道:“那是先君后民呢,还是先民后君呢?”
苏轼深情地看着他:“问得好哇!我问你,民有错吗?”
苏过道:“民无错。”
“君有错吗?”
“君有错。”
“既然民无错而君有错,那你说是该君在先呢,还是民在先呢?”
“孩儿不敢说。”
“说吧。”
“既然如此,忠君实是忠民、忠道。对一家一姓一人之君,不可愚忠,更不可死忠。故民在先!”
“对了。这就是忠君爱民的真义!记住了吗?”
苏辙听说哥哥北归,欢喜万分,忙去信邀他举家来颖昌一同居住终老。但苏轼回信说:“苏辙家里人本来就多,也不富裕,自己一家三十余口再去,怕加重他的负担;再者政局不稳,不知几时又有变故,不愿住在京畿附近,苏迈等人俱在常州,都盼着他回去。兄弟二人不能相见,是天命使然,又能如何?”苏辙读罢此信,泪水潸然。
苏轼垂老投荒,前后七年,得以生还的喜讯一时传为奇迹,轰动天下。他早就以政绩和文章扬名四海,成为天下士绅、百姓心目中独一无二的神一般的人物,所到之处,人们争相一睹他的风采。
没几日,苏轼父子乘船过海行至雷州码头,落帆靠岸。雷州城可谓万人空巷,码头上早就人头攒动,等待着苏轼的到来。见苏轼信步走上岸来,纷纷喜道:“苏大人来了,苏大人来了。”一时后面的人都呼啦啦地往前拥,前头的人险些被挤倒。
雷州太守魏知几早在码头等候多时,忙迎上来请苏轼到城中准备好的馆驿中安歇。苏轼怕自己是戴罪之身连累他步了詹范的后尘,忙道谢婉拒,又请他帮忙租一条船。魏知几一口应下:“好,好。哪里用租,马上去办。”
此时章惇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家门外,闭着眼晒太阳,孙儿在一旁玩耍。一只大绿头苍蝇“嗡嗡”地在面前盘旋,挥之不去,章惇很是烦闷。突然,他听见两个路人谈话:“听说苏东坡大人已北归内迁了。”“那可好。真想见识见识这位神仙的真颜。”
章惇一惊,睁开眼,凝神仔细听二人谈话:
“苏大人如今名满天下,声誉日盛,想去欢迎招待的人何止你我。”
“是啊,是啊。听说苏大人在海南又写了无数诗文,文采卓然,举世无双,真想拜读。”
“我前日刚听到苏东坡大人的一则笑话。”
“快讲来听听。”
“苏大人在海南之时,内地上都传他已死。他这次回来,有人设宴款待他,问及此事。你猜苏大人如何说?”
“苏大人如何说?”
“苏大人说,不错,我是死了,并且还到了阴曹地府,但在阴间路上遇见了章惇,于是又决心还阳了。”
二人相视大笑。章惇气得满脸紫胀,呼呼直喘,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杖扔出老远。孙儿一脸惊异地看着他。一条野狗跑过来,嗅嗅手杖,又无趣地跑开。回到院中,章惇徘徊于树下,口中呓语,好似疯了一般。
这时,管家走来呈上公子章援的家书,告诉他里面附有苏轼的一封信。章惇接过信,满腹狐疑。此前,章援给苏轼写信,大意说:“身为您的门生,不敢来拜访,家父的缘故使我再三踌躇。先生今后若有辅佐君王之时,一言之微足以决定别人的命运。”苏轼心知章援是怕自己一旦得势后以同样的方式报复章惇,当即回信陈明心迹。
“我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唯论其未然者而已。”章惇读罢,心中五味陈杂,激动得浑身颤抖,失神地嗫嚅着:“但以往者更说何益?唯论其未然者而已。”忽然将信扔下,仰天长吼一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号啕大哭:“子瞻,子瞻啊……”
快到常州时,苏轼又犯了热毒。此病在惠州时就已染上,时好时坏,此时下痢不止,浑身流冷汗,身体十分虚弱,一脸病容。几天来,服了从海南带回来的治痢疾的药,也没见好,但他仍挣扎着伏案疾书。写得有些累了,苏轼走上船头,却见两岸有上千的士绅、百姓,一路随着他的船走。岸边的人见他出来,登时激动地招手喊着:“苏大人,苏内翰——”
苏轼也激动地向岸上摆手,又问船夫:“老弟,他们怎么知道我走这里?”船夫道:“大人,你从海外归来,消息如风,不到一月,就传遍了江南。至于走这条水路,他们早就算好了。要是上了岸,定被苦苦留住,那就别想走了。”苏轼恍然道:“可惜,老夫不能停留啊!”他深感百姓的深情厚谊,忙向岸上连连挥手:“多谢诸位了,多谢诸位了。”
苏轼已病了十多天,总不见好,仍著书不辍。苏过忧心如焚,劝他上岸找郎中医治。苏轼摆手叹道:“你哥哥还等着我们回去呢。再说,该用的方子都用了,就是到岸上,又能怎样?为父在儋州治的热毒痢疾,正是下此红白之痢,有腥臭气味,时常复发,可延续数年,使人消瘦。儋人得了此病,我用止痢之药,外加鸦胆子、白头翁等,便即见好。为父犯了此病,也是如此治法,但此番总不见效,人说医不自医,想是为父年纪也大了。再有半月,就到常州了,到了常州,总有办法。”
此时,苏迈、苏迨带着儿子坐着船,前来迎接苏轼。苏轼的三个孙子迫不及待地要见到爷爷,一起奋力地帮着船夫划船。两日后,两艘船终于到了一起。苏轼躺在船舱里,苍白的脸上露出微笑。儿孙们见到阔别七载的老人,又见他身体已十分虚弱,不由得悲喜交集。
几天后,苏轼写完《书传》的最后一行字,搁笔长叹道:“三传终于著完。平生万事足,所欠唯一死。”身旁《易传》、《书传》、《论语传》堆稿如山,儿孙们围坐着帮他拾掇文稿,听他说出这句话,不觉流下泪来。
苏轼拿起高太后所赐的笔洗,端详良久,叹道:“太皇太后,您要是再长寿些该有多好!”苏过却接口道:“就是太皇太后再长寿,终不能代替哲宗皇帝。再说,废除新政,贬谪熙丰党人,也未必能长久。”苏轼一怔,又点头叹道:“你们真是长大了。你说的这些,为父也说不清楚了。有些事,越是到老,就越是不敢乱说了。”
苏轼陷入沉思,许久说道:“扶我出去看看吧!”苏轼由儿子们扶着,挣扎着出来。士绅、百姓知是苏轼的船只,早已站满了河岸,见他出来,齐声欢呼:“苏大人——”“苏内翰——”好些读书人跪在岸边,有的老太太跪着双手合十,虔诚地念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好人、保佑好人!”
苏轼不断地向两岸的人挥手,叹道:“如此盛情,折煞老夫!”这时,吴复古和苏轼另一位老朋友维琳长老出现在人群中,向苏轼喊道:“子瞻,子瞻!”苏轼见到他们,脸上露出微笑,吃力地抬了抬手。突然,苏轼身子一软,险些倒下。两岸的百姓见了,齐声喊道:“苏大人,保重——”
苏轼疲倦地躺在舱内,吴复古为他诊脉。此时,这方外之人也不由得面露忧色,歉然道:“子瞻,贫道来晚了。”苏轼吃力地笑道:“道长,我有时独自一人总在想,若此生我是道长,像道长一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也许会快乐许多。”
吴复古安慰道:“子瞻或有不快乐事,但世间百姓得一子瞻,则快乐终日。”苏轼摇头道:“道长谬夸子瞻也。子瞻与道长此生有一同者,也有不同者。同者,我与道长此生足迹都踏遍中国,纵横东西。不同者,是我乃受人之命被迫驱使,而道长则完全听由己意,不受命于他人。”吴复古难过地叹了口气。
苏轼叹道:“我也许可以如道长一般度过此生,却于仁宗嘉祐元年学而优则仕。此生我也许是个好人,却偏偏不是个好官。王安石变法,我本可适时求进,使徐行徐立之策得以施行,却自命清高,有意疏远他,被小人窃取了高位;元祐更化,我更可化解党争,领袖朝政,却数次请求外放,以示孤芳自赏;我所到之处,往往政绩斐然,但只救一州一府之民,置一国之民于何处?如今,我仿佛受万人敬仰,难道就无欺世盗誉之嫌?”
吴复古劝道:“此时你该忘记这些事,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才是真正的忘。”苏轼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答道:“你听,百姓就在船外岸边,我又怎能忘?”
苏轼闭上双眼,气息越来越微弱,已进入弥留之际。苏迈等人在一旁低声哭泣,吴复古低头叹息。维琳凑近苏轼耳边,大声道:“子瞻,勿忘西天,要想来生。”
苏轼已是气若游丝:“西天或有,然勉力存想,又有何用?”
维琳颔首问道:“眼前是何景象?”
苏轼明白,维琳这是想指引超度他。苏轼的脸上飘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安详地说道:“深林明月,水流花开……”
说罢,溘然长逝——
岸上的百姓仍在齐声呼喊:“苏大人——”“苏内翰——”呼声响彻天穹,天地就是道场!
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苏东坡病逝于前往常州的船上,享年六十六岁。
二十六年后,北宋灭亡。
南宋孝宗谥苏轼为文忠公。
苏轼死后,“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忘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这是东坡先生所写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中的一段,千年之下,犹可自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