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验看了那交子,笑道:“价格不菲,是吧?不过,没盖印章,那东西就不真呀。你赶快追回来,我给他加印章。”潘丙大喜道:“好嘞!”拔腿冲出店外。
少顷,潘丙带着王尚之回到店中。王尚之拿着画轴向苏轼施礼:“见过苏大人。”苏轼笑道:“王先生,承蒙对苏某画的厚爱。”王尚之说:“能得大人之画,乃我家之幸也。”苏轼将交子交还王尚之,又拿过画,走到灶前,将画投入火中,那画登时就化为灰烬了。众人叹惋不已,王尚之也愕然不解:“大人您这是……”
苏轼正色说:“苏某虽穷,但画艺无价,妙在一个干干净净。若染上铜臭气,就是跳进长江也洗不清了。”说完,飘然而去。那满店的人都惊愕称赞。倒是潘丙独独像受了委屈一样,指着王尚之说:“王先生,你可害了我了。”言毕,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太守徐君猷派人将临皋亭侧的院落重新修葺,收拾齐整,又帮着苏轼父子搬进新居,定慧院的和尚与附近的乡民也都来帮忙。院子虽朴陋,但四周风光甚美。苏轼心中十分高兴,对苏迈说:“为父宦游半生,如今才有这咫尺栖身之地。黄州民物风俗与我们家乡也没有什么差别,在此终老也算不错。”
苏迈满怀深情地望着父亲,苏轼知道他为自己难过,便笑道:“算起来还要感谢李定他们呢,要不然咱们也来不了黄州啊。你看那临皋亭下数十步便是大江,其中大半是家乡峨眉山的雪水,我们今后饮食沐浴都仰仗此水,回不回家乡又有什么分别呢?”苏迈被说得笑了,但双眼已噙满泪水。
苏轼慈爱地拍了拍苏迈的肩说:“算日子,你母亲和叔父他们三两日内就要到了。趁这几天清闲,可以把室内收拾收拾。过几天我们到江边去接他们。”苏迈点点头,赶紧忙活去了,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水。
船到的那一天,苏轼同苏迈早早就到码头等候,翘首远望。同家人离别快一年了,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湖州到御史台监狱再到黄州。人生居处不定,梦魂不安,竟飘飘荡荡到了这里。所幸家人还能团聚,这无疑是苏轼心头最大的安慰了。
一艘大船终于渐渐驶近。苏迈早已喊出声来,苏轼引领远望,只见苏辙与王闰之站在船首,苏迨、苏过站在他们身后,朝云陪着苏迈的妻子范英站在舱中。
“哥哥!”苏辙远远地招手。
王闰之抹着眼泪,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哥哥!”苏迨、苏过纷纷喊起来。
船一靠岸,家人都相拥痛哭,挥泪不已。那江水似乎也懂得人间欢聚离别,江涛拍打着岩石,溅出片片浪花。
苏轼忽然发觉少了一人,忙问道:“为何不见表姑?”王闰之已泣不成声。苏辙含泪道:“哥哥莫要伤悲,表姑在你被抓之后不久就去世了……”
苏轼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大哭道:“表姑……表姑您在我苏家大半生,跟着我没过一天好日子,我对不起您啊!”苏迈忙扶住苏轼,也哭泣不止。苏辙接着说:“表姑临去前念念不忘哥哥,嘱咐我要常常劝你。可怜表姑一生操劳,我也只能在江宁将她掩埋,无力送回故里啊!”
苏迈扶住苏轼,不住地劝说。苏辙忍住悲伤说:“哥哥,表姑已去,悲伤无用。这江边风大,哥哥还是快带嫂嫂及侄儿们回家吧。”苏轼哽咽不言,朝江面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领着家人回到临皋亭。
家人相见,千言万语也说不尽。苏轼满怀歉疚地对苏辙说:“子由,如今我们在此见面,是为兄之过呀!是我连累了你们。”苏辙忙宽慰道:“哥哥,不要说了。哥哥受此一劫,弟和嫂嫂无时不牵挂着哥哥,见到哥哥,弟已心满意足。”苏轼又问起苏辙家人的情况,苏辙说:“哥哥不必担心,家人十分安好。我已经将他们安排在九江驿站,我送嫂嫂来黄州安定后,再返回去接他们一起去筠州上任。”苏轼欣慰地点点头。
苏轼又向王闰之深鞠一躬道:“多谢夫人不弃之恩。罪夫给夫人赔礼了。”王闰之含泪笑道:“都当祖父的人了,还没个正经。”苏轼笑道:“闰之啊!要不是有你,我怎能有这儿孙满堂?”苏迈的妻子范英已生下一子,正抱在怀里。苏轼抱过孙子兴奋地说:“如今好了,祖孙三代又团聚了。”
苏辙见哥哥家中之事都安排妥当,就要告辞启程。苏轼苦苦挽留道:“子由,你我兄弟难得一聚,何不多住些时日?你受我牵累远贬到筠州,如今这朝中之事,哪里还有说得清楚的?不知明天又会有什么诏令下来,你我远隔天涯,想再见面恐怕都难了。”苏辙忙劝道:“哥哥不必伤感。我们对床夜语之约,将来定会践行的。”苏轼仍笑着挽留,相邀一起游览黄州的风光,一起驾舟渡江去武昌的山林中闲走,到潘丙的酒店中品尝一下江南的浊醪,这样兄弟二人形影不离地居处了十天。苏辙因筠州酒监上任之期在即,只得再次辞行。苏轼含泪相送,不在话下。
苏轼一家至此在临皋亭安居起来。尽管徐太守帮忙解决了住所问题,但一大家子的开支用度,还是让苏轼那点微薄的俸禄显得捉襟见肘了。王闰之精打细算,也难以维持长久。苏轼整日训导苏迨、苏过读书,教以君子固穷、孔颜乐处之道,可也救不了眼下无米之炊的窘境。
一日,苏迨、苏过正在念《论语》:“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苏轼捻须颔首微笑,王闰之听了,不由得发愁道:“子瞻,你少教他们这些,天下有道无道,都一样是这般贫且贱了。你看看,现在全家开销甚大,你每月俸禄却仅有四千五百钱,若不算计着用,恐怕要寅吃卯粮,可如何是好?”苏轼也皱眉沉思,说:“我这几日也正想这事儿呢。我有一法,把这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份,每份串一百五十钱,悬于梁上,每日只花一串,剩余的放入竹筒,可用来招待朋友,试试如何?”
王闰之叹气道:“这是节流之举,非是开源之法。”苏轼无奈地说:“时下也只好如此,我总不能干绿林,学剪径吧?”王闰之有点不高兴,赌气出去了。苏轼没奈何,只得喊苏迈进来,吩咐他扛一把梯子来,再找三十颗钉子。苏迈不解,搬来梯子问道:“父亲,这是何意?”苏轼把梯子靠在屋梁上,说:“把这三十颗钉子一字儿排开,钉在屋梁上,再把我每月的俸禄分成三十份串起来挂上,每日取一串使用。”苏迈笑说:“钱上梁,易召梁上君子呀!”苏轼说:“大贼才上梁,小毛贼上不去。”苏迈笑着照办。
家里境况实在太艰难了。小苏过顽皮,因为肚子饿偷吃了王闰之给儿媳范英蒸的蛋羹,王闰之气得打了孩子一下,苏过“哇”的一声哭起来。朝云急忙过来,又是哄孩子,又是劝夫人,急得范氏也抱着孩子出来劝。王闰之看着满家的人,叹口气,无奈地进屋里去了。苏轼也没法子,只得叫苏迈到陈慥家去借些钱米来,聊解燃眉之急。
不过苏轼此刻最忧心的,还不是家中的柴米油盐。他近日从徐君猷那里得知,西北边疆战事又起,朝廷内不知又要起什么变故了。正思虑着,有差役来请苏轼赴府衙议事,苏轼见是太守相邀,急忙前去。见着徐君猷,忙问道:“徐公啊,西北战事如何?”徐君猷忧心忡忡地说:“圣上如今重用蔡确推荐的徐禧为西北统帅,在边境上筑起了永乐城。此人刚愎自用,不懂打仗,安能担此重任?时下与西夏关系吃紧,兵戈扰攘,不知子瞻对此有何高见?”
苏轼连珠炮似的说:“战国时,赵王任赵括为大将去抵挡秦军,而秦军的将领是能征善战的白起。赵括的母亲听说后,找到赵王,说自己的儿子只会纸上谈兵,会误国的。赵王不听,结果赵括被俘,四十万大军被活埋。”徐君猷叹气说:“徐禧这人好大喜功,腹无韬略,也许还不如赵括呢。”苏轼忧形于色:“二十万大军一旦毁于他手,有多少血海尸山!还有二十万家破人亡,大宋如何经受得起这等创痛啊!”
徐君猷也不无痛心地说:“自从王珪、蔡确掌权,将倡议变法诸人尽数外贬,他二人名为皇上鼓吹变法,实则借公谋私,培植自己的势力。就拿这徐禧来说,简直就是用人唯亲!前不久朝廷封王安石为荆国公,吕公著任枢密副使,文彦博任太尉。老夫又风闻圣上要重用司马光,王珪、蔡确等人千方阻挠,正好借这边事骤起弹压不少意见不合者。眼下这朝政已由不得你我议论指点了。”苏轼想到自己身为罪官,无权议政,眼见国事日非,却使不上半点力气,愈觉忧闷,与徐太守絮谈了一阵,即告辞回家。
将近家门口,天色晦暗,渐渐沥沥地下起小雨来。苏轼听到屋内王闰之埋怨道:“朝云!朝云!先生哪里去了?这些时日,他整天不着家,又去大谈国政,我看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啊!别忘了,他现在可还是一个戴罪之人哪!快去找先生,告诉他家里没有米了。”
苏轼不禁叹了口气,想自己家国两误,不禁凄然,也不回屋了,转头冒雨登上临皋亭去看那烟雨迷蒙的大江。暮色苍茫,江流无声,更添愁怀。苏轼正沉思着,朝云身披蓑衣,手里拿着个斗笠,悄悄地来到身后。朝云轻声地说:“先生,看你,都淋湿了,快回去吧。夫人在家等着呢。”
苏轼闷闷地叹了口气,一语不发。朝云是个极聪慧伶俐的女子,这几天从苏轼的谈论中已耳闻边疆的战事,知道先生正为此忧愁,便问道:“先生是为西北的边事担忧吗?”苏轼看着朝云说:“是啊,朝云,边事堪忧啊!”朝云问道:“先生怎么就断定边事不祥呢?”苏轼说:“我在西北呆过。徐禧为西北统帅,在边境上筑起了永乐城。那永乐城是一座孤城,一旦被西夏鹞子军包围,断其水源、粮道,定败无疑。尤其水源,三日无水,军心必乱,七日无水,不攻自灭。”
朝云惊讶不已。她见了苏轼忧愁的样子,想起夫人的话来,忙转开话头道:“先生忧心国事,可是夫人却担心先生啊!”苏轼见朝云如此体贴人意,淡淡笑了一下:“担忧得对,苏轼现今已不敢多舌!走,咱们回家!”朝云忙给苏轼戴上斗笠,跟着吞吞吐吐地说:“先生……家里的粮食不多了。”
苏轼叹了口气道:“我岂能不知呢?总向季常兄借也不是长远办法。我打算向太守请求要一块荒地,我们自己开荒种粮。”朝云愣了一下:“开荒?”苏轼笑说:“开荒怎么了?老夫难道做不了农夫吗?”朝云笑道:“不是。只是,先生,我担心……”苏轼笑道:“担心别人笑话我吗?耕而食,织而衣,将来我做农夫,你陪夫人在家纺织,吃饭穿衣都自食其力,谁能笑我哉!”说罢朗声大笑,朝云也含笑应允。二人慢慢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