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板，我不服！”大喜继而大悲的金少爷这时醒过神来，轰然起身，涨红了脸大叫了一声，随即指着阿天道：“这个不知哪来的野种，他……他使诈！”
这话一出口，在座的一位长者立时便斥：“浩儿，不得妄言！”显然，这是金少爷之父金老爷。
在场的顾一平父子都面有愠色，但旁观者却七嘴八舌喧嚷起来。
“金少爷这话有道理，这确实不合常理啊！”
“是啊……我看了这么多的虫局，可从来没见过这样残了腿还能反败为胜的。”
“不错，刚才这次引草引得蹊跷。”
……
阿天依旧很平静，只是阴着脸冷笑着紧盯着金少爷看。
金少爷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心里发慌，提高声量自我壮胆：“你……你看什么看？你就是使诈了！”
“哈哈……”阿天大笑数声，问道：“金少爷说我使诈，没问题！但请你拿出证据来！”
“证据……”金少爷略一沉吟，手指着阿天手中的那枝引草，“证据就是你手中的引草。”
“对，对，一定是引草有问题……”围观者中不少人也嚷嚷了起来。他们这么认为是有道理的，因为，在比赛前三个时辰，上栅之虫就必须送入上栅堂口的公养房，由堂口派专人饲养，并统一供水进食，虫家不得私自进入，否则公养无效。所以说，虫子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要出问题的话，只能是出在引草上。
阿天闻言呵呵一笑，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引草放在了桌面上：“哦！原来是这引草有问题。”说着朝监板一拱手：“请问该如何来认定这引草是否有问题？”
监板朝此间的主人丘天霸和李公公望去，见二人都在点头，便答道：“按规矩，当由本次虫局的公证丘老爷以及在下再加上你们两方各出一人来一起验明。”
“好！金家就由我来验。”金少爷急不可耐地便要伸手去拿那枝引草。
“慢！”阿天伸手拦住了他，继续问监板：“验明过后又该怎样？”
“若有人作弊，自然判负，若没有，则结果不变。”监板回答。
“你啰嗦什么？想拖延时间吗？”金少爷不耐烦地催促道。
阿天发出一串冷笑，随即朝着大厅上众人团团一揖，朗声说道：“诸位，若是街头泼皮无赖之间的虫局，这般处置也就罢了。但我顾家是吴中世代名门，刚才金少爷的话大家也听到了，辱骂在下，这也就罢了，在下自会找他私下解决。”说到这，阿天如刀般目光滑过金少爷的脸，刺得他由不得打了个寒颤，“而他当众指我顾家使诈，那就不单单是在下一个人的事了，这关系到顾家数百年的清誉，岂可如此简单处置。”
这话说得在理，不但顾一平频频点头，连丘老爷和叶公公也都微微颌首，更有唯恐事情太小，天下不乱的好事者大声附和道：“不错，不错，这样太便宜了……”
“你想怎样？”金少爷脾气也上来了，大声问道。
“很简单，加个条件。”阿天答道。
“什么条件？”金少爷追问。
“若是这引草验明下来，在下没有使诈，金少爷你得当场跪在我家大伯面前，叩上三个响头，再自掌三记嘴巴，以赔礼谢罪。”阿天口轻飘飘地笑道。
“你……你……”金少爷手指阿天，气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验明下来确实是你使诈了呢？”金老爷站起身来沉声问道。儿子应付不来，老子憋不住亲自出马了。
阿天嘿嘿一笑，走到丘天霸身前，躬身道：“丘老爷，能否借你腰间宝剑一用？”
丘天霸一愣，正犹豫之时，身后忽有一人低头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邱天霸疑惑地看了阿天一眼，稍一迟疑之后，竟然就将腰间的宝剑解下递给了他。
阿天道了声谢，又朝刚才在邱天霸耳边说话的那人点了点头，这才右手握着剑鞘，走到场中央。
阿天收起笑容，神情变得极为严肃。环顾四周之后，目光落在了金老爷脸上，忽然起左手拔出半截宝剑，一字一句道：“若是验明确实是在下使诈，那在下不仅是坏了此间的规矩，更是败坏了我顾家的门风，岂可轻饶。在下是用右手使的引草，那在下就用丘老爷这剑自断了这右手，向在场的各位谢罪，也向我顾家的列祖列宗谢罪！”说罢，寒光一闪，宝剑出鞘，阿天作势将剑锋压在了自己的右手腕上。
这一举动令全场变色，金少爷脸色煞白，结巴道：“你……你耍无赖……”
阿天哈哈大笑：“金老爷、金少爷，怎么？不敢了吗？这条件你们可是占了大便宜。”
这时候刚才那些认定阿天使诈的人开始改口了。
“好血性啊！敢把一只手赌上去，看来是金家多疑了。”
“我看这回金家是落不下脸了！”
“哎，老兄啊，这个阿天是谁啊?怎么没听说顾家有这么位小爷啊。”
“你没听金少爷骂他野种嘛？他是死去的顾家老二的遗腹子。”
“那就是说他的老娘就是那个秦淮名妓？”
“小声点……顾家最忌讳的可就是这事……”
在嗡嗡的议论声中，金老爷眉头紧皱，迟疑不决。金少爷脸一阵红一阵白，终于一咬牙，开口道：“就依你，我赌了。”
阿天朝着金少爷翘了翘大拇指：“好！金少爷还有点男人味！可要签个契约？”
“不用，有孙公公和丘老爷在，也不怕你抵赖。”金少爷挥了挥手，他索性横下了一条心，也就只剩下了一条路了，没什么好瞻前顾后了。
接下来公证人丘天霸出场，和监板依次将引草细细验看过后交到了金少爷手中，金少爷迫不及待地拿了过去，先是看，随后用鼻子闻，最后甚至用舌头去舔，但结果是脸色煞白地长叹一口气，瘫倒在了座位上。
监板见状问道：“金少爷，你觉得这引草有问题吗？”
金少爷颓然摇了摇头。
和丘天霸交换了一下眼神，监板清了清嗓子，刚要宣布检验的结果，金少爷又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这引草是没问题，那……那就是虫子有问题……”
话音未落，不用阿天开口，丘天霸首先拉下脸来，不悦道：“金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虫子有问题？这虫可是天未亮就进了我这里的公养房，你这么说，是在说我这促织轩有问题呢还是在说我和顾家一起在诈你？”
这话可说得重了。金老爷立马起身抢上两步，朝着丘天霸一躬到底，急道：“犬子年幼无知，口不择言，还望丘老爷勿罪。”
“好了，好了……”丘天霸不耐烦地一挥手：“老金，这一局你究竟怎么说？”
“自然是我金家败了。”金老爷赶紧表态。
“经查验，本局无诈，顾公子的‘蟹青虫’胜。”监板高声唱道。
若是平时，比赛结束了，观众自然是一哄而散，可今天，无论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却没有一个人离去。为啥？因为大伙都等着看金少爷向顾大爷叩头掌嘴的好戏呢！斗蟋蟀常见，这可不常见。
若在明初，这倒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在传统中国，士、农、工、商号称“四民”，商位居四民之末。重本抑末，贵农贱商，这是历朝历代所认同的价值取向。顾家乃吴中世家，士大夫一族，金家不过是个商贾之家，一个商人之子得罪了士大夫，磕头赔罪，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那是很正常的事。但这是明末，随着经济的发展，时代在变，商人的地位也在慢慢提高。士商不同道的壁垒在被打破，出现了“士商相杂”或“士商相混”的现象。像金家这样的苏州巨富，仗着钱多，已经有了和士大夫平起平坐的资本，如今要当众自贱，当然是场难得一见的好戏。
“一平兄，恭喜，恭喜！”金老爷朝着顾一平拱了拱手，又对着金少爷斥道：“小畜生，愿赌服输的道理你懂不懂？还不快快过来向顾大爷赔罪！”他究竟是久经商场之人，虽然塌台，但也要讲究气度。
金少爷虽然心中不愿，但也知道今天终是难逃此辱了，一脸哭腔地来到顾一平跟前，拜倒磕头。
待金少爷三个头磕完，正要抬手打自己嘴巴之际，顾一平笑吟吟地起身摆了摆手，对金老爷道：“好了，好了，孩子家的玩笑罢了，金老爷不必太认真了。”他虽然恼这小儿出言无状，但得饶人处且饶人是他的处世哲学。
“一平兄大人大量。”金老爷也顺势落场，“小畜生，还不谢过顾大爷。”
金少爷赶忙又磕了个头，谢了一声，站起身来，心里暗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好戏只唱了一半，围观者大为失望，开始纷纷退场。
这时，一直饶有兴趣地在旁看着的李公公朝着在那里把玩着宝剑的阿天招了招手。
阿天见状拎着宝剑笑嘻嘻地来到太监跟前，不卑不亢地朝他躬了躬身。
“咱家也见了无数场虫局了，但真没见过像这一场的。”李公公笑问：“娃娃，你是怎么做到让断了腿的虫儿变得如此凶猛的？能告诉咱家吗？”
李公公的话虽然不响，但那雌鸡嗓音个别，也就格外醒耳。要离开的人们，又都止住了脚步，重新聚拢过来。李公公的疑问，也是大伙心**同的疑问。
垂头丧气的金少爷听李公公这么问，不由得精神一振，有些凶巴巴地插嘴道：“是啊！你究竟是使的什么手段？你得让我输个明白啊！”
阿天懒洋洋地一笑，问金少爷：“你不明白？”
金少爷摇了摇头。
阿天又问：“你真的想明白？”
金少爷点了点头。
“确定？”阿天眼神中又多了一丝坏笑。
金少爷用力点了点头。
阿天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我给你演示一下。”
金少爷迟疑了一下，有些茫然地走了过去。
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阿天快如闪电般地用剑鞘在金少爷的膝下、腰间以及胸前连点了数点。
在众人惊呼声中，金少爷哇哇乱叫着又跳又蹦……
“你干什么？”这是金老爷的怒问。
“阿天，不得无礼！”这是顾一平有些心虚的呵斥。
金少爷双手抚着胸，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平息了下来。随即就对阿天怒目而视：“你……你怎么打人？”
“我怎么打你了？我这是在演示给你看。”阿天嘿嘿一笑，举了举手中的剑鞘，“这把宝剑就好比是引草，你就好比是那‘蟹青虫’，我这么一点，你不就发起狂来了吗？现在明白了吗？”
听他比喻得有趣，围观中不少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还嫌不够丢人吗？给我滚回家去！”金老爷怒斥了儿子一声，随即朝着李公公、丘老爷等人拱了拱手，带着儿子低头而去。
金少爷脸涨得通红，临走时狠狠地瞪了阿天一眼。
笑声中阿天双手把剑奉还给了丘霸天，接着又对李公公拱了拱手：“人有七经六脉诸多穴道，蟋蟀也然。晚辈刚才之引草或许就是点中的哪个能激发蟋蟀潜能的穴道，这不过是运气而已，要晚辈说明白的话还真是说不明白。”
李公公似笑非笑地注视了阿天好一会儿，扯着雌鸡嗓门嘎嘎大笑：“你这娃当真有趣得紧！”
今天的这一虫局，因为场内场外的意外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为苏州城中好促织者所津津乐道，人们也因此记住了阿天这个人。至于将来随着阿天的声名远扬，这场虫戏被渲染得神乎其神，那就是后话了。
（昨老吴发了新的悬赏和作者调查，还望书友们参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