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和蓝凤离开浰头寨后,沿原路返回赣州。浰头寨已成待宰羔羊,众头领竟懵然不知,子玉不禁心情怏怏,叹道:“有多少暴动的英雄,怒目苍天,饮恨而亡。北宋时宋江的悲剧,眼前大帽山詹寨主的悲剧。宋江不暇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坐在船上,蓝凤道:“玉弟,见过蓝堂主吗?”
“见过两面。”
“人长的如何?”
“她始终蒙着面纱,不得而知。”
“那只能叫见过两次,不能叫见过两面!想她吗?”
“想!”
“为啥?”
“每次与她谈话,都深受教益。”
“就这些?”
“她的声音,我,我始终忘不了。”
“想看看她长得怎么样吗?”
“一开始有这个想法,听了蓝堂主的指责,我已经知道我错了。与人相交,贵在知心。能够聆听到友人醍醐灌顶的谆谆之教,已是非常幸福的事情,长相如何又算得了什么?”
“我想,你也不会把一个丑八怪当成红颜知己吧?嘿嘿!”
子玉摇摇头道:“那也不一定,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她是个女子啊!”
“天下多男子,皆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人,尽是姊妹之群。无处不均匀,人人都饱暖,该是多么好啊!”
蓝凤又想起了自己的心事,想向子玉诉说,可话到嘴边,总是张不开口。那个人在哪里呢?
快到蟠龙镇的时候,远远看见河边的广场上聚着黑压压的人群。
二人让船夫靠了岸。上到岸来,见正对着码头,树了两根木柱,悬着一张苇席,席上贴着一张告示。只见上面写道:
申谕十家牌法增立团练使
先该本院通行抚属,编置十家牌式,所以防胁制侵扰之弊;然在乡村,遇有盗贼之警,不可以无统纪,合立团练使督领,庶众志齐一。为此特谕各乡,推选崇尚良知,才行服众,且具武功者二人,为正副团练使待选,本院将于某月某日,经实际考察,确定各乡正副团练使和赣州总团练使之职位。专一防御盗贼。但遇盗警,即仰团练使统率各甲设谋截捕。其城郭坊巷乡村,各于要地置鼓一面,若乡村相去稍远者,仍起高楼,置鼓其上,遇警即登楼击鼓;一巷击鼓,各巷应之,一村击鼓,各村应之,但闻鼓声,各甲各执器械齐出应援,俱听团练使调度,或设伏把隘,或并力夹击;但有后期不出者,团练使公同各甲举告官司,重加罚治。俱仰督令各乡即行推选增置,仍告谕远近,使各知悉。各乡仍要不时稽察,务臻实效,毋得虚文搪塞,查访得出,定行究治不贷。
原来此处,正由王守仁亲自主持比武大会,以确定团练使人选。
蓝凤道:“你是否凑凑热闹?”
子玉道:“咱们看看再说。”
二人挤进人群,张眼望去,只见北面临时搭了一个台子,王守仁居中正座,旁边是几名武官和王书办,那名叫洪先的少年则恭谨地站在王守仁身边。
台下的人们围成了一个大圈子,腾出一块空地,边上有持械军人警卫。西边近台处,站着几十名身着光鲜衣衫的男女,在衣衫褴缕的乡民中间,显得十分扎眼。这些人丛中停着一顶靛蓝色的轿子。二人一看,知是五毒教的人,换了装束。不知蓝教主是否在轿子里面。
王书办走到台前,咳嗽一声,捧着一张纸念了起来:“申谕十家牌法增立团练使……”内容便是子玉和蓝凤在码头看到的那个告示。
王书办抑扬顿挫,努力保持声音清朗,好不容易念完,说道:“附近十八乡,都已推举了正副团练使待选两名,今日便当众捉对比斗,定出正副名分。点到为止,不伤人命,有伤人命者,取消资格。”
“那不行,刀剑不长眼睛,死的活该!”五毒教中一名汉子叫道。
“观看者不得喧哗!”
“我们也得比!”又一名汉子叫道。
“外乡人不得参与!”
“外乡人也想随王大人保家卫国!”
“这位外乡兄弟有如此念头甚好,待回头到抚院报名,但有真实功夫,便可投王大人麾下效力。比斗之人上场时,须先自报姓名,住址,职业。第一对,蟠龙镇王三棒和胡四上场!”
只见两人走入场中。其中一人手持一跟木棍,竟是那位卖包子的汉子。大概他就是王三棒了。果然,只听他高声报道:“姓名王三棒,家住蟠龙镇,职业摆小摊!”
另一人面孔白胖,两眼浮肿,手持一杆朴刀,高声报道:“姓名胡四,家住蟠龙镇,职业……职业……专拿山贼!”
听得一通鼓响,胡四举着朴刀照王三棒当头劈下。王三棒后跃一步,将木棍向上挑去。胡四使了一个左横扫,王三棒只得又退了一步躲过一刀,接着一个前跃,木棍戳向胡四心窝。
两人战了几个回合,王三棒摸清了,原来胡四只有四招,就是劈、挑、左横扫、右横扫。见胡四朴刀再次劈来,这回王三棒不是后跃,而是向左一跃,待胡四劈过了头,扭身戳出一棍,正戳在胡四腿弯,胡四仆地倒下。
胡四爬起来欲再斗过,只听一声锣响,只好作罢。
王书办宣布道:“蟠龙镇团练正使王三棒,副使……”
“慢着!”胡四叫道。
“什么事?”
“王三棒有通匪嫌疑!”
“胡说!有通匪嫌疑,为什么推举时不说?”王书办道。
“我说了,没人信。”
“既是大伙都不信你的,比斗结果有效!”
这时,就见王守仁将王书办叫到跟前,耳语了几句。
王书办重新站到台前,说道:“既是有人出告,王三棒的正使一职暂由胡四代领,待查明真相,再作定论。”
“不行!”西边一个汉子高声叫道。
“什么不行?”
“胡四通匪,我亲眼看见他在集市上调戏良家妇女,拿人东西不给钱!”
“调戏妇女不属通匪。”王书办道。
“不是通匪,他就是匪,比通匪还重!”
“胡说!胡四舅舅是吉安县丞,怎会通匪?”
“王三棒是王巡抚的本家,更不会通匪!”
“****你娘,你不是蟠龙镇的!”胡四叫道。
“啪啪!”胡四话刚一落音,脸上就重重挨了两记耳光。只见胡四两腮象烂桃般肿起,嘴里流出鲜血。是谁打的,竟连人影也没看清。接着,胡四便捧着烂腮,杀猪般地嚎叫着,在地上打起滚来。
王书办一时愣在台上,看了看王守仁。
王守仁又将他叫到跟前耳语了一番。
王书办再次来到台前,说道:“奉王大人口谕,蟠龙镇的事待会后处理,其余乡镇比赛继续!”
接下来便是其余十七对两两比斗。不到一个时辰,十七个乡镇的正副团练使便确定下来。
王书办道:“下面选拔赣州十八乡团练总使,凡南赣人氏及十八乡团练正使,皆可参与选拔。”
忽听一阵“叮当”之声,蓝教主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飘然跃到台上,跟着跃到台上的还有两名少女。那“叮当”之声自然是蓝教主脚上金环碰撞发出的声音。
王守仁一听金环碰撞之声,不由向发声之处看了一眼,待看到两只比白面馒头还要雪白丰满的赤脚,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
蓝教主道:“王大人怎的老是往奴家的脚上瞅?敢不成要取回家放在枕边,时刻闻闻吗?”声音又软又腻,娇滴清脆,全场人都听到了,显是用了内功将声音远远送出。有的人便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瞅。
王守仁闻言大窘,道;“你……你……你是何人?”
“听说王大人招募天下英才,选拔团练总使,小女子也想凑凑热闹。小女子虽然不才,但弄个把团练使当当,还是绰绰有余的。保境安民嘛!”说罢,“咯咯”笑得浑身打颤。
“女子不便抛头露面,舞刀弄枪,你还是快些下去吧!”王守仁强忍怒气道。
“呵呵,王大人心疼奴家了?是不是看上了奴家的两只脚不忍心哪?既然王大人看上了奴家的脚,就先让你看个够好了。嘿嘿嘿嘿!”说着,竟抬起一只脚伸到王守仁面前,靛蓝色的长裙下露出粉红色的内衣。
子玉见状,摇了摇头,心想:“蓝教主也太过分了。”
蓝凤道:“玉弟,不要怪蓝教主,对付王守仁这种假道学,你的通篇大论,倒不如蓝教主的两只脚。”
这时,只听王守仁大叫:“来人!把这臊妇给我拿下!”一向矜持自重的王大人,气急败坏中口不择言,人人听了,都觉和大儒的身份颇不相称。
台上的几名武将站起身来,台下的士兵立即将台子围住。
“咯咯咯咯,你们要群殴呀!怎么连王大人的教导都忘了?王大人说心外无物,心外无事。不用说,我的两只脚已装在王大人的心中了。这是我和王大人心中之事,你们乱糟糟地干什么啊?”娇滴滴的声音被蓝教主以内功远远送出,恐怕连河中船上的人都听到了。
两名武将持刀上前。只见蓝教主身边的两名丫鬟倏进倏退,形如鬼魅,两名武将已惨嚎起来。
王守仁定了定神,心想,自己身为南赣最高长官,三军统帅,气度不能丢了,问道:“怎么回事?”
两名武将伸出手来,只见持刀的右手虎口已然红肿坟起,中间有一小口,渗出黑血。
王守仁冷笑道:“五毒邪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施这等伎俩,公然向本院发难,就是今日杀了本院,料你也难逃国法惩处!”
“呵呵呵呵,”蓝教主娇笑了几声道:“王大人的意思是说,光天化日不行,半夜三更还是可以的喽?我才不象你,动不动就杀人哪!王大人杀人,杀几万老百姓,那是轻车熟路,驾轻就熟,轻而易举,轻如鸿毛……”
王守仁愤怒已极,一拍桌子,霍然站起:“住口!你竟敢藐视国法,妨碍公务,杀伤军官,还对本院搔首弄姿……”突然发觉此话不妥,一时语塞,竟然说不下去了。
蓝教主道:“王大人息怒,春蝎、夏蛇,去将两位将军的伤治好了。”转而又对王守仁道:“王大人看奴家两脚在前,以脏话羞辱奴家在中,又要将奴家拿下在后,你……你好狠心哪!”说着说着,竟然声音呜咽,两只脚跺得台板“咚咚”作响,夹杂着金环的“叮当”之声,犹如一首凄凄切切的秋声曲,人人听了都心下不忍,都觉王守仁太也过分。
正无可奈何处,只见一名身着玉蓝色衣衫的公子哥跃上台来,走到蓝教主面前,拱手道:“请堂主节哀。”
众人心想,什么“节哀”,又不是死了亲人,真是乱七八糟。
子玉和蓝凤认识此人,便是小电蛟季安。
只听季安道:“堂主明鉴,堂主以尊贵之身,千里迢迢来替王大人保境安民,实乃我辈楷模。只是堂主千金之体,亦不宜劳苦。”
王守仁心想:“我怎么没想起说这些话,真是气糊涂了。”
蓝教主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姓季名安,与蓝堂主颇有渊源,蓝堂主想必不会忘记在下。王大人爱民如子,心疼堂主,那也不在话下。都是一时言语误会,引起冲突。堂主就不要争了,将这个团练总使让给在下去争,如何?”转脸向王守仁拱手道:“王大人,草民季安,吉安人氏,欲争这个赣州团练总使一职,望大人应允。”
王守仁道:“季公子所说不错。这位女子,刚才也是本院言语失当,待比武一了,本院便向你赔罪如何?”
蓝教主娇“哼”一声,喝道:“春蝎、夏蛇,咱们走!”说罢,从台上飘然而下,娉娉婷婷上了轿子,显是要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