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老大纷纷把烤好的肉送过来,双杏一手执一串,腹中虽饥饿无比,却泪花花地不忍下口。还数老七乖巧,懂******心事,说:“妈,您趁热吃了吧。孔叔叔送给您,就是叫它为您效劳。眼下救命要紧,舍一头驴,救一群人,孔叔叔知道了,也会乐呵呵的,夸妈会做事。抱住西瓜,丢了芝麻,划得来!快吃,说不定匪帮又要来了。”
经此一激,双杏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大家这才乐了。老大拍了老七肩头一下,说:
“你还真会说。”
众人愈吃愈香,正烤得热烈,吃得红火,忽见北面沙尘飞扬。诸葛先生见了纳闷,并无大风,哪来的飞尘!立起身子一瞧,不由失色大惊,说:
“果真叫你说着了。”
老大急呼:
“快把女眷围起来!”众人立即动作起来。诸葛先生仍是一句老生常谈:
“结果有生力量,否则,总是祸害!”
双杏呢,瞟了一眼,却没起身,继续吃她的。
众人奇怪地瞅着双杏。双杏拭了嘴角的血,问:“远嘛近?”
老大回话:“两箭之地。”
双杏仍未起身。
“快,不到一箭之地了!”老七急呼。
双杏霍地立起身来,手在怀里摸索着什么。眼望急驰在先的十几匹快马已飞至眼前,双杏突然蹿出,吓得老大老七拉扯不及。只见双杏左手奋力一扬,右腕拼命一荡,无数银针闪电似的抛向前方。飞贼有的疼痛难忍,翻身坠马;有的哇哇嚎叫着,拨马从两侧掠过。飞贼后至者不知所以,冲上来后,又是前者的结果。零星落后者尚在远处,自然不足为患。
老七几个纷纷跳跃上前,捉马捡兵器,自有老大不离母亲和女眷左右。老七老四老五老六各捉战马一匹骑了,挥舞着长兵器,左冲右突,前追后杀,誓报双塔大劫难之血海深仇。弟兄们正是年富力强,吃了烤驴肉,顿时来了精神,竞相驰骋沙场,各显平生所学,好一阵冲杀,杀得飞贼尸横沙漠,追得飞贼魂丧戈壁,不足半个时辰,飞贼已被扫荡殆尽,余孽逃之夭夭,下落不明。
双杏一行从容地再烤驴肉,饱餐一顿,方才起身上路。老大老七让母亲上马,双杏硬是不从,说:
“大家都步行,我又没骑过马,高崛崛的。”
红鬃马也好久不沾草料了,饥渴难耐,烦躁而疲惫,举足艰难,老大勉强牵着。
诸葛先生毕竟上了年纪,平生从未吃过这般苦头,困顿不堪,拄着老大的猴棍,硬撑着。
驴肉填饱了肚子是有劲,也耐饿,可时辰久了,便干渴得要命。
人人喝干了水囊,口干舌燥,胃烧心急,个个焦躁不安。又是一次困乏危机,谁也无力背带冬梅。最后还是老七出的主意,叫金花骑了捉来的战马,抱冬梅而行,总算减去一个沉重的包袱。
走呀走,盼呀盼,总不见庄园的影子。
老大心情特别沉重,如此下去,误了母亲,害了大家,怎对得住父母,岂不愧为老大么?他边走边观望,忧心忡忡地对诸葛先生说:“恐怕方位不对,咋总不见村庄呢?”
诸葛先生也有同感,说:
“我也思谋着,尽向西走,未必对头,向北看如何?”
老大说:
“我也这么想,反正不能向西就是了。”于是斜侧了身子向北,大家都心中无数,谁知是不是又在走冤枉路,对前途信心不足,什么时候才是尽头?东歪西斜,跌到了爬起来。法土卖、琐代虽苦不语。梅娘呼亲达,桂花叫亲娘,蓝花、改过也不时呼达叫娘。一路悲悲切切,踉踉跄跄。
双杏耳闻目睹,好不悲怆,由不得想起当年跟五哥和一群漂泊不定的汉子闯西口的情景。双杏只是觉得她这次与以往不同。二十二年前,她和五哥伙在一群闯西口的汉子中间,虽说已有身孕,充其量,也只算是种子发芽,尚无花无果,仅有想头有盼头而已。至于那帮汉子,漂泊无定,犹如放飞的风筝,只存想头,却无盼头。而今,自己虽非衣锦还乡,却也够得上体面风光,在五位虎子陪护下,探了老母,娶了儿媳,理直气壮、浩浩荡荡返回了,有花有果,有想头有盼头,拜了一世界的佛,许了一世界的愿,连焉支山大战都闯过来了,可谓斩关夺隘,有惊无险哩!咋个就凭空又冒出一伙响马来,逼人误入荒漠,疲于奔命,断水断粮,危在旦夕呢?难道我延黄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该有此劫么?双杏如此这般想着走着。走着走着,只觉头晕目眩腿一软,仆倒在地。吓得五虎兄弟沙哑着嗓子直呼“妈妈!”众女眷和诸葛先生同时泪水汪汪。老七抢先抱起母亲,老四给灌了血浆,那干裂的嘴唇一翕一张,灌了三口,方清醒过来。虽气息微弱,却道出生离死别的绝语:“五哥,双杏对不住你了,先走一步,来世再会。”说罢,渗出两行清泪。众人听了,无不泪流两腮,失声痛惜。老大老七不由母亲做主,把她抱在马背上驮了。怕掉下来,老大叫老七骑在后边扶着。
老大又叫男人们把血浆喝了,把女眷扶上马去,牵马上路。
约摸走了两个时辰,人困马乏,干渴难熬,眼望荒漠,前途渺茫,人人濒于毙命,个个一筹莫展,只有盲目地走一步算一步,别无选择。正在垂死挣扎之际,高大的沙丘挡住了去路。拐弯之际,明晃晃的月光映入老七的眼帘。老七好生奇怪,太阳尚在,哪来的月光?难道沙丘里有水?不会!大白天咋做起梦来。可生死关头,求生的奢望谁也不会放过。老七竟自拨马进去,耳闻丝竹鸣响,仔细察看,原来是风沙合奏的乐章。再深入,果然湖光波影,胜似月光。
老七惊喜地掉头狂呼:
“跟上来呀!有水,有水啦!”
经此一喊,彷徨不前的众人才放胆跟了进来。一听说有水,虽不曾沾唇,人人长了精神,连横驮于马背的双杏也睁开了双目。
老大紧赶几步,和老七把母亲轻轻抱下马背,扶坐在湖边。水还没喝,双杏已翻动着水灵灵的大眼珠,精神了许多,嘴角露出了笑意,心如悬石落地,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众人疯了一般,生怕月牙般的一泓泉水不够喝似的,有的蹲着手掬,有的趴下口吸,有的用水囊急灌暴饮,嘴角横溢,水珠成线,一直灌到喉咙口为止。喝饱后一个个舒心快意地或仰卧或趴伏或坐或站,满目充盈着希望的光芒,都像巧遇了天大的喜事!
休息片刻后,人人精力充沛,个个斗志昂扬。一面出发,又喝起来,这时才尝出奇泉神水的滋味:清凉赛圣水,甘甜如仙露。大家齐声叫好,赞不绝口。
双杏则以为是神灵救了她,终于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因为这荒漠深处,沙丘环抱,居然冒出清泉,委实不可思议。诸葛先生一边品味泉水,一边尽情地吟咏起来:
沙丘环抱不足奇,惟存一泉世上稀。
塞翁失马焉知福,红尘滚滚莫痴迷。
双杏痴情地绕月牙湖徜徉一周,难割难舍。
不容双杏固执,老大老七扶她骑上马去,由老七牵了,拐上荒漠,向北而去。
眼望夕阳西下,走在人迹稀少的小路上,双杏等茫然不知所措,少不了疑虑彷徨。在荒漠奔命好几天的人们,谁不想觅个有吃有喝的去处,赶天黑前岂不更好!沿着这荒凉小路谁知又去了哪里,前途莫测,真叫人担心。正苦于问路无人时,斜刺里走来一位胖和尚。双杏等无不欢喜,迎上前去。
双杏在马上双手合十,呼叫:
“大师,请问路。”
那和尚扫视了众人一眼,笑容可掬地回话:
“女施主,请问吧,尽我所知。”
双杏喜上心头,说:
“去安西的路在哪里?”
“今日晚了,莫若在敦煌城住下。敢问客从何方来?向东北去安西,要有三天的路程哩。”
双杏听了暗暗吃惊,莫非跑到西南面去了。她回答说:“从双塔来。”
和尚吃惊地问:
“双塔距安西不远,咋个跑到敦煌来了?”
“路遇一帮劫匪,迷路了。”
和尚听了怜悯地说:
“呃,定是马鬃山匪帮所为,罪过,罪过。施主,向北再走十里许,就是敦煌城。小僧来自西千佛洞,要赶路去莫高窟,恕不远送。”
说毕,飘然而去。
双杏感激地双手合十,目送和尚背影。
老七笑笑地说:
“咱妈几经磨难,也成了半个出家人。”
双杏故意嗔斥,说:
“你还笑哩,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儿女。心诚则灵嘛。要是我个人,照书里说的,死何足惜!”
老七笑笑地说:
“那咱爹可就惨了!妈才舍不得爹哩。”
双杏听了会心地笑了,说:
“你这小泼猴,妈的心思总瞒不过你。快走吧。”
时入大暑,适值夜短昼长,虽红日西沉,天色尚不昏黑,双杏一行经和尚指点,信心倍增,一阵急走慢赶。上了大路,更是脚下生风,摸黑进了城。也不挑拣,见客栈就进,真是渴不择饮,困不择店。
这沙州客栈还算清洁宽展。这次谁也没心思没能力去操持做饭事宜,只好叫店家做了。一人一大碗羊肉氽汤,热蒸馍,吃饱后,躺在炕上休息。老大和老七饮了马,亲自添了草料,才回屋里。再苦再累,老大仍坚持值班守夜不提。
一觉醒来,红日三竿。双杏尚觉浑身乏乏的,腿脚困困的,无心下炕。而年轻人早已睡足,精神抖擞地下了炕,洗漱梳理。
双杏自忖,人虽夸我年轻得像媳妇们的大姐,可毕竟年纪不饶人。蹭来蹭去,也睡不着,才勉强下了炕。洗理未毕,桂花和法土卖已端来了稀饭、馍馍和黄瓜菜。大伙儿吃喝已毕,双杏吩咐:“你们也都擦个澡吧,我背过身去。午饭咱自己做拉条子,称上二斤肉,大家犒劳犒劳。妈也要养养精神。午饭后,准备上路的干粮。咱今天不走了,再缓上一天。”说罢,便倒身睡了。
双杏似睡非睡,一直休息到中午,才觉得浑身轻快了好多。中午一顿肉菜拉条子吃得十分可口,精力随之充沛起来。把女眷撵去伙房做事,自己擦了个全身澡,换了一套干净衣服,顿觉长了精神。
抱了冬梅来到男客房,见老七和诸葛先生说话,便坐过去,问:“先生缓得咋样?”
“昨夜一躺倒,骨头就散了架,今天还不咋样,饭都是你的小宝贝儿子端到炕上吃的,现时好多了,可以上路了。”
“先生安心养着吧,咱今天不走了,把人缓好了,干粮备足了,明日动身。”
“真的!”老七一听不走,笑着说:
“先生,在月牙泉您念念有词,先生说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啥意思?咱们不是明明得了几匹马嘛,咋个说是失马?”
诸葛先生笑呵呵地捋着长须,将《塞翁失马》的故事讲了一遍。
在场的人听了都觉得塞翁古怪,事出蹊跷。惟独老七左手拄着下颌,偏着脖颈,对诸葛先生说:
“照这么说,咱们损失了孔叔叔送妈的驴,也不算是件坏事。我妈还偷偷地伤心落泪哩。飞贼送来了五匹骏马,不大大超过一头骟驴了吗?莫非这也不一定是好事?”
诸葛先生听了微微一笑,说:
“延夫人,你这小后生真机灵!璞中藏玉呀。”
双杏乐了,说:
“先生,看你把他夸的,丈二和尚摸不着脑瓜了。”
双杏叫老大老七和法土卖陪着上了一趟街,买了几包绣花针,买了些布头儿,回到店里。
女眷中做干粮的除外,纷纷拿起针,缝缝补补。
老大和老七饮了马回来,从店主那里称足了马料,便回屋陪诸葛先生说话。老七说:
“先生,就要离开敦煌了,这沙州咋回事儿?”
诸葛先生说:
“春秋时称瓜州。因‘地产好瓜,民因氏之’。战国,为月氏、乌孙驻牧地。后被匈奴所占。元狩二年(前121年),河西走廊归入西汉版图,移民实边,置三郡:武威、张掖、酒泉。此地属酒泉郡。元鼎六年(前111年)设敦煌县。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取地域辽阔、经济繁荣之意。后从酒泉郡析出,置敦煌郡。敦煌县一直为郡、州治所在地。常住居民除少数游牧民族和西域人,大部分是中原********。仅前秦苻坚(公元384年)一次就移江汉人万余户及中州贫民七千户至敦煌。隆安四年(公元400年),敦煌太守李暠在此建西凉国。北周改鸣沙县。唐改沙州。五代时,张议潮孙张承奉在此地建‘西汉金山国’,由太守曹议金家族世守此地。宋代为西夏国占据。明朝时,再次沦为吐蕃驻牧地。满清仍为敦煌县。”
“诸葛先生记性真好,说得头头是道。”双杏由衷地赞叹。
“先生,有好去处吗?”老七兴趣浓浓地问。
“很早就有名气的是玉门关和阳关。玉门关因西域和田美玉从此关入中原而得名,并留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千古佳句;阳关是古时通西域的南道关隘,唐代大诗人王维诗中写道:‘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还有神秘莫测的莫高窟千佛洞和西千佛洞。鸣沙山和月牙泉咱们已领略过了。那神奇莫测的月牙泉据载已有一千六百多年历史,四面环沙山而不被埋没;烈日炎炎,而不涸,总是‘风挟沙飞响,泉映月无尘’,实乃沙漠奇观。据说还有白马塔、西云观、观音井、雷音寺等等。历史名城,岂无名胜古迹哉!”
“哎呀,能游一下就好了。”老七馋兮兮地道。
“听先生说说,你就两耳改个心慌吧,从小就心野得很。”双杏当即回绝了老七游玩的念头,又说,“这两处耽搁了七八天,拐到安西,等于走回头路,又得两三天,明早起程,赶路要紧。”
老七不再说啥,一夜无话。